第25章 春雷

英雄氣短。

一時之間,皇帝腦中十方洞天,金鐸轟鳴。五指繃張,以至於手背經脈凸暴,看起來十分駭人。

然而又懸掌在案,遲遲不落。

他不是不明白,張鐸在探他的底線。

是以這一巴掌,他不敢落,也不能落。

“朕……說過。”

這一句幾乎是從喉嚨僅剩的縫隙裏逼出來的。

話聲起來,皇帝終於慢慢地捏回五指,從玉簟上站起身走到張鐸面前。

嘴唇有些抑制不住地發抖,以至於咬字不穩。

“朕說過……江山與張卿共治。中書監既有憐美之心,那此奴,朕就賜與中書監為私婢。”

張鐸在席銀眼底看到一絲不可思議的驚駭。

“先認罪,再謝恩。”

席銀回過神來,想要松開他的手伏身,奈何他卻將十根手指扣進了她的指縫之間,沒有一絲要松開的意思。太極殿上她不能問他此舉何意,只得這般握著他的手,伏身下拜。

其後倒是真的聽了他的話。

先認罪。

把那何該千刀萬剮,九族盡誅的罪清清楚楚地呈盡。

而後才叩頭,以謝皇帝寬恕之恩。

其間張鐸遷就她伏低的身子,一手握其掌,一手撐膝,彎著腰陪她把那不算短的一番言辭,一句一句,咬字清晰地說完。

席銀在很多年以後,看似輕描淡寫地回問過張鐸。

太極殿上,為何要她先認罪,再謝恩。

張鐸沒有說話,翻了一本無名的私集給她看,其上有一言道:“既起殺心,則刀落無悔,人行於世,莫不披血如簪花。皮開肉綻,心安理得。”

席銀至死最愛的莫過於 :“人行於世,莫不披血如簪花”一句。

狂妄無極,生死風流。

但每回品讀,卻往往念及後面的那一句。

皮開肉綻,心安理得。

滿城名士皆是寒山雪蕊,獨作文之人,是頭熱血滾燙的雄獸。

可他未必不是這一朝的風流,是席銀的清白。

***

二月末,天轉大暖。

皇太子劉律同其母鄭氏因謀逆之罪,同廢為庶人。皇後囚於廷尉,太子封禁南宮。

眾臣於殿上跪求,才求得皇帝收回了賜死的詔書。

與此同時,太子的母舅鄭揚,為替親妹與外甥求情贖罪,拖著病體上奏請戰東伐,千裏奔赴洛陽受令舉旗,東伐至此序幕大開。

三月三,臨水拔除(1)。

洛陽巨賈魏叢山在私園芥園舉臨水會。王公以下,莫不方軌連軫,男則朱服燦路,女錦綺燦爛。都人野老,雲集霧會。其間卻獨不見張氏父子。有傳言稱,張奚急病一場,已幾日不得下榻了。至於張鐸,他向來恨清談玄學,是以他不在眾人到正好盡興。

洛陽永寧寺,九層浮屠百丈於高,四角金鈴懸風,聲余十裏。

席銀立在塔下,雙手合十,長誦佛號。

趙謙箕坐(2)在茶案一邊,沖著席銀的背影揚了揚下巴。

“第一次見你帶女人來觀塔啊。”

張鐸揭爐燃香,“不是第一次,十年前同母親來過。”

趙謙抿了嘴,端身跪坐。“這座塔有什麽好看的。”

張鐸推過一盞茶:“你還記不記得,陳孝從前演過一卦,但他不敢說。”

趙謙拍了拍大腿,“哦,你說‘浮屠塌,洛陽焚’那一卦啊。嗯,也對,他一舉世清流,是不敢說這種話……”

說完,他又覺奇:“欸,你今日倒是自己提起陳孝來了。”

張鐸不言語,低頭朝席銀看去。

她身著一件絳花雙瓔裙,虔誠地跪在塔下,仰頭望著那四角的金鈴。

清風知意,吹拂起她的絳帶長發,宛若降仙。

“嘖。”

趙謙頂著下巴,品評道:“這塊銀子,越看越好看。不過比起你家平宣,還是差點意思。”

話剛說完,眼裏就被彈了茶水。

“閉眼。”

他忙不叠地用手去擋:“你說魏叢山的臨水會上平宣在座,你不讓我去,把我扣在這裏陪你看塔,現在好了,連銀子也不讓我看,你就不信我一氣之下,掛印東出,尋鄭揚去。”

張鐸擡手東指。

“交印,去。”

趙謙咧嘴一笑,端茶道:“說說而已。”

說完岔開話道:“你說,你們家這小奴婢,那麽虔誠的求什麽呢。”

張鐸含了一口茶,平道:“無非關乎岑照。”

趙謙笑道:“你這語氣真不善。”

“妄聽慎言。”

趙謙一撇嘴,斜眼喃道:“老木頭。”

“你說什麽。”

“沒……那個說正經的在,岑照如今應該到劉必麾下了。”

“嗯。”

“那平宣……肯與你說話了嗎?”

他試探著問了一句,卻沒有得到回應,多少有些無趣,挑弄著茶席上貢著的一只晚山桃到道:“你逼陛下殺子囚妻,就是為了逼鄭揚上奏東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