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春潮(三)

至此其實已無須再問。

皇帝順陸還之目,回望白鶴玉雕屏。屏風後的人影婆娑綽綽,戰戰兢兢。

三綱五常雖被顛覆,但為人夫的情意,度量,尚且存一分。

皇帝沉默了良久,逐漸背脊彎聳,似有內痛。宋懷玉要上前攙扶,卻被他擺手擋下,繼而指向屏風後,低聲道: “送皇後回金華殿。”

“陛下,妾實蒙大冤啊……”

話音一起,皇後顧不上張鐸李繼等外臣在殿,從屏風後面撲沖出來,直撲到皇帝面前。

那身紫碧紗紋繡雙瓔裙從席銀眼前翻滾而過,其人如同一只傷了羽翼的大鳥倉皇匍匐在地,擷子髻(1)垂散,烏發披蓋於肩。面上妝容濕亂,唇上的胭脂沾了眼淚,在下顎處膩糊成一團。

皇帝是王朝審美情志的頂峰。

席銀看得出來,皇後年輕的時候應該是一個很美的女人。

發若流瀑,面如山桃。如此才得以入了皇帝的眼。即便此時罪無可恕,但她那痛哭流涕的神情,哀婉的聲音,還是令皇帝情不自禁地動容。

皇帝低頭望向伏在自己腳邊的女人,伸手擡起她的臉,用拇指拭去她的眼淚,“你不去金華殿,是要讓朕送你去掖庭嗎?”

“陛下……不要……陛下,妾有大冤,妾……百口莫辯啊……”

不知道為什麽,席銀覺得這些話有些刺耳。

即便眼前的女人身在極位,周身裹著一層又一層繁復華麗的紗綢,卻也和那個曾經在席宴上眼波流轉,示弱諂媚的自己毫無分別。

與之相比,她甚至覺得,如今這個身著囚衫,手負鐐銬,靜跪於殿心的自己,似乎更有底氣。

她想著不禁擡看向張鐸,張鐸面噙笑意,也正看著她。

席銀說不上來,那笑裏暗含著什麽深意,但她卻感覺得到,那人很得意。這層得意關乎眼前的這個局面,也關乎她這個人。

是時殿中無人一人再言語,帝後相望,也是一人垂淚,一人沉默。

良久,皇帝收回手,試圖把她推開。

“你自己走,朕不想叫人押你。”

誰知卻聽見鄭氏拖長的哭腔。

“不……”

一語未畢,竟不顧內宦的攙扶,扯住皇帝衣袖不肯松手,直扯地皇帝身子向前一傾,險些摔倒。

皇帝不禁失了耐性,反手抓袖猛地一抽,喝道:“賤婦!”

鄭氏被拂地跌坐在地,卻還是不肯止聲“陛下,您深思,妾何以自毀青天啊!”

話音一落,卻聽張鐸笑了一聲。

“自毀青天。是個大玄的清談之題。”

他說罷,拱手禮道:“陛下,臣等回避。”

皇帝忙道:“中書監不必如此。朕……”

皇帝說著指向匍匐在地的陸還:“朕把此賤奴交給中書監,必要撬開他的嘴,朕要知道,宮中為何有人與劉必秘通。”

張鐸哂然,“此人不配受廷尉的刑。臣也問不出什麽,請陛下把該教的人教給臣。”

皇帝聞言,背脊滲出了汗。

鄭氏驚惶地看向張鐸,“中書監,你……你放肆!”

張鐸並沒有回應鄭氏,對皇帝提聲道:“東伐檄文尚無處著筆,但祭旗之人此時已有。”

皇帝牙關輕顫:“中書監,鄭氏乃……”

話未盡已被張鐸朗聲打斷。

“謀逆者當誅九族,女子不可殺,”

他口中一頓,一直噙在唇畔的笑意終於挑明。

“則其子可殺”

此言一出,李繼咂舌,趙謙背寒。

宋懷玉見皇帝手握成拳,不斷地在大腿上磋磨,知其被張鐸震駭,忙上前道:“張大人,太儀殿上,還請慎言啊。”

趙謙張口喝道“太極殿議一國之務。逆黨禍亂內廷,威我帝性命,此等大事豈有閹宦妄言之理。”

“大將軍這……”

眼見趙謙頂起刀鞘,露出白刃,宋懷玉生怕他一個不仁,自己就要被斬於殿前,頓時失了語。

張鐸走下東楹,朝著席銀所跪之處走去,含笑道:“東伐軍機在即,三月開春,河開路通,晉地糧馬載途,此一戰就沒那麽好打了,陛下尚有幾日可思量,臣在家中敬候陛下明決。”

他說完,沖著席銀笑了笑。

那雙清雋的眼中明光閃爍,恣意放肆,若無旁人。

“中書監……留步。”

博山爐噴騰出最後一絲煙氣兒。皇帝扼袖,擡臂相留。

雖然牙齒齟齬,心痛地幾乎落淚,卻最終還是開了口道:

“朕……擬詔。”

鄭氏聞言,不可思議地望向皇帝,慘聲呼道:“陛下!阿律是陛下的太子啊!”

皇帝忍無可忍,撫摁胸口,回身幾步逼近鄭氏,直把她逼得縮抵屏風。

“你與逆臣密謀,指使賤奴行刺朕的時候,為何不想朕是他的君父啊?”

“陛下……”

“你給朕住口!如今何氏和蕭氏二人的屍首尚為收殮,朕為你們錯殺二女,正好,隨同你與太子一道大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