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這幾日長安多雨。

明明是百卉爭妍,蝶亂蜂喧的好時節,卻終於浸在綿綿陰雨裏,彤雲密布,遮天蔽日,空中總有股濕冷之氣,繚繞不散。

番將送來了新擬定好的作戰方略,蕭雁遲只做著樣子潦草翻看了一遍,便將它扔到了一邊。

凡是送到他這裏的,父親肯定早就不知道翻看過多少遍了,甚至連細微末節大約都仔細斟酌過了,他就算看,也看不出什麽。

想起來也真是可笑,當初他新承雲麾將軍之位,也曾意得志滿,立誓要做個事必躬親、勤於政務的忠臣良將,才不過半年多的光景,昔日的豪氣壯志已差不多涼透了,現在回想起曾經的自己,甚至還會覺得可笑。

難怪從前璇兒總說他太天真,當時他還不服氣,如今看來真是一點都沒有說錯。

臥房的門被推開又關上,侍女進來往香篆裏撒了些蘇合香粉,大約是看蕭雁遲近來總是精神萎靡,想給他安神,讓他好好睡一覺。

侍女走後,副將就來了。

他湊到蕭雁遲榻前嘀嘀咕咕說了許久,蕭雁遲聽完默了默,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快步出了門。

蕭雁遲要去看看江淮。

關押江淮的廂房在後院最不起眼的背陰處,本就只看了一扇窄窄的小窗,窗前還植了大片松柏,枝寬葉茂,蓊蓊郁郁,把窗遮了個嚴實,是真正的不見天日了。

按理說江淮身上有傷,不應當讓他睡這麽潮冷的地方,可沒辦法,蕭雁遲雖把他救了下來,可日日擔心他爹不定什麽時候想起來還有這麽號人,要來痛下殺手。

畢竟他是見過父親殺人的,雖已有數月,可至今想起,仍覺脊背發涼。

手起刀落,血濺當場,冷漠寒冽的好像自己殺的不是人,只是碾掉了一縷草芥。

江淮這小身子板,還不夠他爹磨刀的。

所以,睡的地方隱蔽最重要,潮冷些就潮冷些吧,總比丟了性命強。

副將上前給他推開房門,果然有股發黴的潮氣迎面撲來,蕭雁遲不滿地蹙了眉,道:“我不是說了,給他添幾個炭盆,再放個香鼎,把這股味沖一沖。”

副將垂首而立,有些委屈地回道:“我是照辦了,可江大人不要,他說那些香熏得他犯困,他不想睡覺,就這樣冷著潮著挺好。”

蕭雁遲一愣,隨即明白了。

江淮如今身陷囹圄,覺得自己處境不妙,所以想時刻保持清醒,以便能在不測發生時及時做出應對。

這小子現在腦子倒是好使了。

進了屋,見江淮正趴在床邊,把床幔垂下的穗子攥在手裏,編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小辮……

蕭雁遲抵頜輕咳了一聲,江淮懶洋洋地擡頭瞥了他一眼,復又低下頭繼續編他的小辮。

編好的小辮子鱗次排在床幔邊緣,整整齊齊,瞧著很是悅目。

蕭雁遲又咳了一聲,道:“我打算把你放了。”

聽到這句話,江淮終於把目光從小辮子上移開,擡起眼皮看向他。

“宛州已經開戰了,爺爺敗了,他……死了。”蕭雁遲流露出幾分傷慨,停下定了定心神,聲音微低:“長安也沒幾天安寧日子了,我怕萬一打起來父親要用你祭旗……但我不能明著放你,因這王府裏到處都是父親的耳目,明著放你也跑不了,入夜後我讓人悄悄把後角門打開,你就從那裏跑吧。”

“你知道我們家後角門在哪兒吧?”

江淮安靜聽他說完,未置可否,只是問:“那你怎麽辦?”

蕭雁遲喟然嘆道:“能怎麽辦,走一步看一步吧。”

江淮默了默,又道:“謀逆是死罪,要誅九族。”

蕭雁遲淡掠了他一眼,“從我爺爺開始,這誅九族的罪就已經犯下了,到如今這個局面,你以為我能扭轉得了嗎?”

“那你也不能這麽一副聽天由命,聽之任之的模樣。”江淮陡然變得嚴肅起來,“我問你,你是不是雲麾將軍?那十萬宛洛守軍是不是你的轄軍?”

蕭雁遲道:“我是雲麾將軍,可我只剩這麽個名號了,十萬大軍的實際轄制權根本不在我的手裏。”他迎上江淮詫異的臉,苦笑道:“你也沒想到吧,我爹就是這麽厲害,我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往軍中滲透的,從什麽時候起,駐地來的軍情要務越過我直接送到他那裏,等他看妥了,才會象征性地往我這裏遞一遞。”

在一片令人窒悶的沉默裏,蕭雁遲語重心長道:“所以,趁我現在還有能力放你走,你就快走吧,逃命要緊,別操心這些事了,跟你有什麽關系……”

江淮將拳頭握得‘咯吱’響,憤憤道:“他是我的殺父仇人!”

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蕭雁遲抱著胳膊在榻前轉悠了幾圈,漸漸煩躁起來,他停下腳步,陰著張臉冷睨了江淮一眼,問:“那你到底是走還是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