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年華無常(第4/10頁)

他說,我叫周澈,你記住就行。

涼夏說我記住了,然後異常尷尬地把花抱回了寢室。正在寢室裏和男友大聲吵完架的圓臉女孩楊漾摔了電話瞥了一眼涼夏說,“收了人家的花是喜歡人家了?”

涼夏搖頭,“不是。”

“不喜歡人家幹嗎收下來?你是不是不會拒絕啊?不會拒絕我教你啊,我這方面經驗豐富。”楊漾攏了攏馬尾說得漫不經心。

如你所知,女生宿舍的關系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微妙的學問。彼此窺探,討好,嫉妒,在各自內心的僻靜角落紛呈上演又相互心知肚明。

許多時候涼夏會被這樣的話激起一陣寒意,不習慣這種明目張膽的不善,因為總是不知道用什麽言辭去應對,只能克制微微顫抖的手,拉開門把那大捧玫瑰連同詩集扔在了走廊上,再若無其事關上門,“那我不要了。”

後來,那些花朵就一直在走廊上橫屍了半個月,直到枯萎殆盡才被保潔阿姨收屍進了黑色的塑料袋裏。

有時涼夏深夜躺在床上,聽到楊漾突然呻吟尖叫甚或哭喊,也會心裏一陣抽搐,撩開床簾看看她,雖然黑暗中什麽也看不清楚。

每個人的心裏或許都有個深淵,不能言不可說,無論那裏開出的是善之花還是惡之花,無論土壤馥郁之下是否有致命劇毒,總歸都是美麗的。涼夏明白一切不過是性格與利益的弱點,能夠原諒自己原諒他人。畢竟自己本就不夠可愛。

她向來不懂得討好與融入,自動選擇疏離,因而就算最初尚有閑言碎語,久而久之,也都偃旗息鼓。至於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楊漾,她也選擇某種忽視,倒是有一天楊漾被一個電話從懶覺裏叫醒,穿衣服的時候突然問她,“真的能從一個人的某個小動作就得知他到底在想些什麽嗎?心理學真的有這麽神奇?”

上午的十點半,涼夏正在對著電腦看《愛德華醫生》,光驅沉悶轟鳴,她按了暫停,回過頭說:“沒有人能夠做到天衣無縫,若看客有心。但是看者通常也沒有那個心思,後來的研究都是事後諸葛亮罷了。”

楊漾點了點頭,然後對著鏡子梳理頭發的時候說,“涼夏,我並不喜歡你,可是還是會想,你能把你的日子過成這樣,真好。”說完她笑著帶上門出去,難得真誠又一言難盡的笑容,左臉頰上很深的單個酒窩停留在涼夏的腦海中。

也許,學經濟的人總習慣最有效和直接的表達方式。又或者是在長久地彎道之後覺得抵達涼夏,最有效的是橫沖直撞。

當然她們並未因此而拉近關系成為朋友。楊漾依然還是不聲不響在學校的各個角落奮力廝殺,絞盡腦汁,樂此不疲,在被動的涼夏有所收獲時夾槍帶棒。

但是後來,她們的關系更加稀疏,楊漾再也沒有了冷嘲熱諷的窺探,全是因為某個深夜,涼夏去操場跑步回來,在宿舍樓下看到周澈與楊漾擁吻告別。

誰也沒有點明,誰也沒有說破。

導師說這個心態很好,但是很黃老。其實每個人都是在通過不同的心理暗示給自己以寬慰,讓自己覺得舒坦而已。沒有人能夠看到另一個人的真相,甚至世界就從來沒有過真相。

“但是涼夏,能夠原諒,是種應當去獲得的能力。”

那是世紀末的冬天,年近四十依舊清瘦單身看起來極具悲憫氣質的導師帶了二十多個學生去當地在全國亦很有名氣的精神病院和重度心理疾病研究所。在從學校租來的班車上,導師與涼夏說完這些,便在車裏走來走去開始調動其他同學的情緒並告知他們注意事項。

涼夏靠在車窗上,塞著耳塞,那時許美靜唱了一首《邊界一九九九》,映襯一路上微黃天色陰冷氣流,很是合適。

鳴山醫院建在郊區的半山腰,一律白色兩層小樓,錯落寂靜。院子裏有看護陪同散步、聊天的病人。

所有同學跟著導師湧進主任醫師辦公室的時候,涼夏停在了門口,看著不言不語、行動遲緩、著藍白條病服的病人,他們看起來那麽正常與安寧。沒有任何先天性的神經與腺體的缺損,為什麽,他們就成了瘋子。誰能夠死死地就下了結論。只因為他們過分瘋狂或者過分沉默?

涼夏悄悄抽身,順著走廊和山路,慢慢走開,離開了老師和同學。這裏的寂靜令人不適,好像無數情緒被死死壓在下面,蠢蠢欲動翻雲覆雨。世紀末的初雪降落在這個時刻,總要給荒涼再著一層末日般的蔓延。

如果世界真的如惶恐的傳言毀滅在新的千年紀元之前,那麽涼夏對這顆星球最後一眼的記憶便是靠著密封的鐵門悶頭抽煙的晉潯,細碎的雪花被吹進廊下,打濕了他厚重的翻皮絨鞋頭。

他轉過臉來看涼夏,棱角分明的面孔卻透著不可遏止的淩亂氣息。涼夏不覺在距他一米左右的距離收住腳步,仿佛彼此確認對方是否是具有不可預測的攻擊性的病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