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天楊(第3/6頁)

有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後,那感覺類似於小時候,被班裏同學冷不防推到台階下面—因為身體在莫名其妙地失去平衡,不過在跌落的錯覺還未消失的時候,我就明白發生了什麽。橫闖進視野裏的,那片深藍色和白色相間的格子我見過的,那件衣服剛剛還搭在我身後的靠背上,還帶著我的溫度。

他的雙臂緊緊環著我——他要擁抱人的時候總是那麽不知輕重,所以讓我想起惡作劇的小學生。我的腦袋抵在他的脖頸上,他手掌用力按著我的後腦勺,好像這樣就可以遏制我的掙紮。他的聲音直接從我頭頂貫穿進來,我那個被明亮陽光弄得有些遲鈍的腦子變成了一個空蕩蕩的閉塞場所,他說的每一句話都隱約激起了回聲,因此有種鄭重的感覺。

他說:“對不起。”

我說:“對不起什麽?”

他說:“那天,要你滾。”

我說:“沒什麽。其實你本來就應該討厭我的。”

他說:“南音。離開那個人吧。等這個官司完了,我們一起走。”

我說:“我們會被大家追殺的,你家的人,還有我家的,還有……”我原本想說還有蘇遠智,但是,我真的不確定了。

他說:“那就讓他們追殺。寡不敵眾的時候,我替你擋刀,我先死。”就在此刻我突然想起來,去年大地震的那天,我對蘇遠智說:“愛情應該是兩個人永遠開心地一起打家劫舍,而不是一起躲在暗處唯唯諾諾地分贓。”真的是現世報。我又一次成功地逗笑了自己。

我看見天楊站在樓梯拐角。她總是可以靜靜地在樓梯拐角出現,就好像她是從對面的墻壁裏若無其事地走出來的。她注視著擁抱著的我們,滿臉節制的哀戚。

晚上,我在幾分鐘內接到了好幾條短信。一條是江薏姐的,她問我寫給臻臻的故事現在有沒有結局,她說她覺得這個故事很好,她雖然不是個孩子,但是也同樣讀得進去,並且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憂傷,讓她想起大學時代看《小王子》時候的感覺—臉上一陣滾燙,我都不好意思看她下面的話了。原本,我只是在某次跟她聊天的時候問她了解不了解像臻臻這樣的小孩子是怎麽回事,就說到了那個故事,於是順手就發給她;另一條短信是李淵的,他說他跟幾個朋友一起,幫昭昭在永宣找了一塊墓地,昭昭家的一個親戚賣掉了一塊昭昭爸爸過去送他的手表,付了墓地的錢,順便為昭昭刻了墓碑,周末,他們會有一個簡單的儀式,把昭昭的骨灰盒放進去——李淵說,想了很久,除了我,都不知道能邀請什麽人來參加,這才算是正式的葬禮;最後一條短信是端木芳的,很簡單:“最近好嗎?”一那次通話之後,我們經常這樣時不時問候對方。

猶豫了片刻,我還是在手機上按下了一句:“小芳,可不可以拜托你幫我一個忙?”

端木芳會發條短信給蘇遠智,告訴他幾個在廣州的老同學晚上出來一起泡吧,問他是否加入。他的回復是:“不去了,明天要早起,去大使館有事情。”——小芳隨後把他的回復短信轉發給了我。這條回答的完美程度簡直天造地設,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期。好吧,去大使館,他兩個小時前還告訴我這幾天必須從早到晚地待在實驗室。

陳嫣突然間推開了我的門:“南音,出來,現在全家人有事情要商量。你爸爸剛從外面回來,就說要跟大家講一件事,他臉色真難看,我怕是西決的官司出了什麽問題……”但是她把“問題”的“題”字小心翼翼地咽了回去,可能是覺得句子一旦說完,壞事就成真了。

我們都聽到了姐姐尖叫的聲音蓋過了電視新聞:“狗娘養的!什麽叫不幹了,離開庭沒多久了他說不幹就不幹了?當律師的這麽不守信用是什麽道理啊,他活得不耐煩了吧……”樓梯下到一半,我看到雪碧乖巧地拿起遙控器把電視變成了“靜音”,於是姐姐的聲音就更通行無阻。

“東霓,現在說這些都是沒用的。”小叔無奈地對著姐姐的方向揮了揮手,像在講台上維持秩序那樣,“我們商量怎麽辦吧。西決不能沒有律師。”可是一不小心,揮手的時候帶翻了茶杯。北北非常配合地沖著那一地的茶葉和水跡爬了過去。

陳嫣從我身邊飛速地奔下去,一把撈起北北。我慢慢地在樓梯中間坐下來,把臉龐擱在扶手的間隙處,我覺得很好。爸爸臉色鐵青,點煙的手指在抖:“他說他也是實在平衡不了很多關系所以沒辦法—那家醫院,因為現在基本上輿論都是同情西決的,都在罵醫院,跟醫院關系非常好的幾個制藥公司,偏偏也是他們律所的大客戶,制藥公司也不想醫院的名字天天上報紙還都是負面的新聞,可能也給了這個律師些壓力……”“能有什麽壓力?”小叔苦笑,“無非就是錢。給西決辯護一個刑事案子拿不到多少錢的,為了這個得罪一年送他們幾百萬甚至更多的大客戶自然是不劃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