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迦南(第2/6頁)

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把臉轉回去面對著方向盤,她清晰地說:“你給我下車。”

——這也是她的習慣,是她在車裏跟人吵架時候的撒手銅。這總能讓我想起小時候,她發脾氣的時候就從我手裏奪走那本我正在翻的圖畫書:“還給我,這是我的。”——那原本是她童年時候的讀物,後來大媽送給了我—其實,都是一樣的意思。

我一句話也沒再多說,打開門走到外面冬天的清晨裏。

姐姐的車就那麽爽快地離去了。我踩在斑馬線上,覺得似乎有什麽東西不對,可是周圍並沒有車輛的喇叭聲來提醒我。早餐攤位的攤主們剛剛開始他們的一天了,準確地說,馬上就要開始。他們每夭都起得這麽早,生活對他們來講是艱辛的,可是,他們的家裏沒有殺人犯。我問自己現在要去什麽地方,但是我最終只是挪到了人行道上,緩緩地在兩個早餐的小攤位之間蹲了下來。賣豆漿的攤主是個看上去跟我媽媽差不多大的阿姨,她問我:“小姑娘你不舒服嗎?”我說:“沒有。”我敢說我是平靜和微笑地跟她說“沒有”的。因為我覺得,我已經沒有資格浪費任何一個陌生人給我的善意了。

我抱住了自己的膝蓋。早晨很冷的,天色還是灰藍的,沒有亮透。我可以在片刻之後把眼淚在外套的袖子上抹幹,這樣也許能若無其事地站起來了。我現在需要知道我所有的努力其實都是有意義的,盡管這意義也許非常卑微——只夠讓我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手機在口袋裏振動了——這次不是幻覺,是真的。屏幕上綠色的光芒照亮了我衣服和膝蓋之間倉促湊成的小黑夜,“蘇遠智”那三個漢字帶著棱角,劃著我的喉嚨和胃壁。我沒打開短信,閉上眼睛把手機放回了兜裏。對不起。在真正折磨人的“對不起”的感覺來糾纏我之前,就讓我先在心裏把這三個字背誦一次吧。對不起,我暫時沒有力氣真正覺得“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我終究會被真正的“對不起”折磨得夜不能寐但是這依然是沒有用的;對不起,也許我會躲避在“對不起”裏面讓自己因為疼痛而清晰地體會到自己存在著;對不起,但是那種存在感卻依然不能讓我假裝神明看得見我。就讓所有“對不起”晚點再來捉我歸案可以麽,我不是不認罪,我只是想在認罪之前和自己待一會兒,然後喝一杯熱豆漿。

“鄭南音小朋友,你怎麽還在這兒?”這個聲音簡直是個噩夢。但是我很高興,我還記得把眼淚抹掉再擡起頭來看他。

“別理我。”我靜靜地說。其實我心裏已經在咬牙切齒了,但是我卻沒有了咬牙切齒地說話的勇氣。

“你不是跟你姐姐走了嗎?”難得地,他說話的時候不再笑。

“我下車來買豆漿……”我不信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他對著我很自然地伸出了右手:“我請你。”我自己站了起來,但是在我站起來的那一瞬間,他走過來牽住了我的手。

然後他跟那個善良的賣豆漿的阿姨說:“兩杯熱的,帶走,一杯加糖。”

阿姨用戴厚厚的手套的手給我們裝了兩杯,神秘地笑笑說:“鬧別扭了,就是該和好嘛。人家一個女孩子,這麽冷的天氣……”

趁著他要付錢的時候,我把手掙脫了出來,名正言順地把豆漿拿到那只他碰觸過的手裏。

我們坐在醫院底層的掛號大廳裏面,把兩杯豆漿喝完。外面似乎快要出太陽了,至少這間掛號大廳裏的人們又開始了正常的熙熙攘攘。他早就把那個空杯子捏在手裏當玩具一樣虐待著,我絕望地看著我的杯子一點一點地見底。隨著絕望加深,我心裏卻漸漸地堆起來積雪一般深重的平靜。我們沒有開口說話,誰都沒有。

後來他低聲說:“要是你還沒喝夠,我就再出去給你買一杯。別一直咬吸管了,看著真淒涼,跟饑荒地區的兒童一樣。”

我問:“陳醫生是什麽剛候醒來的?”

他說:“昨天晚上。快要淩晨了。”

我們就像兩個非常成熟的人那樣,不約而同地把我們之間的問題和煩惱放在一邊,談論起更重要的事情。低聲地交流著陳醫生的身體狀況,和他脫離生命危險的可能性。——這種平衡穩重的局面自然是裝出來的,可是,我們也必須如此,因為擺在面前的,的確有比“我們接過吻”更嚴重的事情。

他談起這些的時候,語氣淡然得不像是在聊一樁慘劇。我知道他置身其中太久了,所以非常堅韌地就習慣了起來。他說:“無論怎麽樣,高位截癱是肯定的。因為脊椎受了傷,而且昏迷得太久了,腦損傷也是沒法治的。就看他能不能恢復些語言的能力,還有記憶了。要再等一段時間,才能確定他的智力在什麽水準上。”他長長地嘆氣,“其實醒來也沒什麽區別。全身上下唯一能動的就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