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外婆

從小時候起我就覺得,過年這回事,只有在等待的時候,才最像是過年。心裏漲滿了期待、歡喜、激動,和想象,以為到了正日子,所有這些期待、歡喜、激動和想象都會翻倍的。可是大年初一清早一睜開眼睛,就發現它們全都在除夕的睡夢中消失了。我不甘心,我非常不甘心。那時候我是一個執著的小孩,所以我每一次都很用力地把枕頭翻起來,緊緊地抓著那幾個紅包,眼睜睜地,一邊告訴自己所有那些喜悅都會在打開紅包的時候從天而降,一邊就這樣看著它們靜悄悄地停泊在不遠處。可就是隔著一層玻璃,沒法對著我從頭到腳地用力潑過來。

可是我不能告訴媽媽說,我其實不喜歡春節。我必須揮舞著那幾個紅包,跳下床去跟每個人說“過年好”,必須用力地跟每個人擁抱——因為如果我不這麽做,他們每個人都會堆出一副很嚴重的表情,問我:“南南,你怎麽不高興呢?”——爸爸,媽媽,小叔,姐姐,更久遠的時候,家裏會有更多的大人一起問我這個問題——最多的時候達到過十個吧,那是我們家每個人都活著的時候。似乎我不高興是件特別嚴重的事情。在他們的邏輯裏,只要我沒有表現得很高興,就一定是有壞事發生。媽媽就會頭一個盤問我:“南南,是不是作業沒寫完啊?是不是在學習裏被老師罵了?”……時光流逝,媽媽的問題變成了“南音,跟媽媽說實話,你是不是早戀了?”到了現在,終於變成了:“你跟蘇遠智吵架了對不對?別騙我,媽媽是過來人——”

就這樣,不知不覺間,為了不負眾望,我變成了一個總是很高興的人。不過,我就在這個竭力讓自己高興的過程中,莫名其妙地找尋到了一些真實存在的快樂。我想哥哥是對的,我天生就熱愛起哄。哥哥總是能把很多事情都總結得特別恰當,所以我覺得,他就應該做一個老師,雖然他沒有小叔那麽有學問。

她靜靜地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你老公,是不是也很可愛?”

“我掐死你!”我鎮定地說,然後迅速地把手伸到她後頸上,看她一副比我更鎮定的樣子,就明白了她完全不打算跟我在這個時候笑鬧著廝打。“我嫁一個可愛的男人天經地義,可是有的人,憑什麽呀?”

她似乎是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雪碧,你跟著我姐姐學壞了。”這下我是真的很開心,因為一瞬間看到我們的陣營裏又多了一個同盟。

姐姐的嗓音從樓下毫不含糊地傳了上來,“鄭南音,又是你的快遞!趕快下來拿!”我一邊跑,一邊想:她聲音真好聽,尤其是擡高嗓門的時候,更是清澈。也不知道“熱帶植物”當初常常跟她吵架,是不是跟這個也有點兒關系呢?

媽媽把舊餐桌支在了客廳裏,這餐桌已經用了很多年,跟著我們搬遷了好幾次,就算我們為了搬家新買了一個看上去很像那麽回事的新餐桌,但是媽媽還是舍不得丟掉她的老夥計。她說,在這張可以折疊的圓桌上擀出來的餃子皮是最好的。所以這張舊桌子現在變得很清閑,只是為了擀餃子皮而存在的,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懶得跟人解釋那麽多的元老氣息。不知道為什麽,可能是這個家還是太新的緣故,餃子餡的氣味聞上去沒有過去那麽強大和毋庸置疑。面對簇新的壞境,連這香味都在認生。

北北穿著一身臃腫的絨線套裝,橘色的,像個登山運動員那樣威武地站在學步車裏面。她越來越胖了,小小的臉蛋兒幾乎都要垂下來。我每次看見她,都有種沖動,想把那兩個水嫩的臉蛋兒替她扶上去安得牢靠一點兒。此刻她聚精會神地撥弄著學步車上那幾顆彩色的木頭珠子,眼神專注得很——北北就是這點可愛,那對細細的眼睛像是被日益膨脹的臉越擠越小了,因此只好拼命地做出很有精神的樣子來,彰顯自己的存在。我過去也總是跟著姐姐說北北長得醜,可是後來有一次,我無意中知道了,我小的時候,姐姐也常用一模一樣的語氣說:“天哪南南長得真醜,這可怎麽辦?”——自那之後,我就覺得我和北北都是弱勢群體,我們應該團結一點兒。

“北北,北北——別數那幾個破珠子了,你又不識數,數不清的……”我蹲在她面前,很認真地跟她對話。

媽媽在不遠處慢慢地笑了,“那你是姐姐,你要教她的嘛,我們北北那麽聰明。”

是的,北北是個冰雪聰明的小孩。她八個月的時候就會叫“爸爸媽媽”,現在還不到一歲,她已經會講一些很簡單的詞表達她的意思了。比如“好吃”,比如“去玩”,比如“北北喜歡”,家裏來客人的時候,北北表演說話就是大家最好的余興節目。看她一板一眼地用力地表達自己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世界的上方,一定還是有個類似上帝的神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