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昭昭

自從爸爸的胃被切掉一部分之後,早餐桌上他就再也不能享受媽媽煎的荷包蛋了。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有一回,蘇遠智都跟我說:“真奇怪,不就是煎蛋麽,為什麽你們家的就那麽好吃?”雞蛋脆弱的殼在鍋邊上輕輕地一響,因為動作輕柔,所以聽見的人誰都不會聯想到“粉身碎骨”上面去。總是在這一刻,媽媽會自言自語道:“我最討厭把雞蛋清滴到鍋邊上了。”她可能沒有意識到幾乎是每次煎蛋的時候,她都會這麽說。蛋清就像是一滴碩大柔軟的雨滴,準確地滴落下來,硬是被那片滾燙的油滴歸置成一片整潔的白色雪花。媽媽還嫌這形狀不夠圓,輕輕地拿鍋鏟在邊緣處休整著形狀,像是在做雕塑,鮮艷的蛋黃晶瑩的微微顫動著。然後媽媽恰到好處地把它們翻個面,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

有時候爸爸會用一種非常冤屈的語氣說:“就讓我吃一個嘛,一個而已,就今天,我的胃其實已經好了……”媽媽像個女王那樣,不怒而威地反駁回:“想都別想。”然後她就開始炫耀一般地把完美的煎蛋分給大家,我,哥哥,她自己,有時候還有小雪碧——莫名其妙地,雪碧現在經常會留在這裏過夜,還能為什麽呢,姐姐一定是交了新的男朋友;當然,還有外婆。

外婆來到我們這裏已經兩個星期了。媽媽說,外婆的生日馬上就要到了,按照公歷來說,應該是79歲。可是外婆一點不像,雖然她頭發是全白了,可是她看上去是個漂亮的老人,還很喜歡穿大紅色的毛衣。只不過,她的記憶力和智商,都在這兩年內迅速退化成了一個小孩子。

她很乖的坐在餐桌前,認真地研究著面前的餐具。爸爸把她那份煎蛋小心的安放在她面前,她擡起臉,用滿是皺紋的臉龐對爸爸一笑:“謝謝。”爸爸幾乎是有點兒羞澀的笑了:“您謝什麽呀——”然後外婆禮貌地問爸爸:“請問您——怎麽稱呼?”她每天總會問爸爸這個問題,爸爸也每天都只能哭笑不得的回答她:“我是南南的爸爸。”

有時候她還會執著的追加一句:“哦,南南的爸爸,您貴姓?”有一次小叔非常幽默的代替爸爸回答說:“他……免貴姓鄭,我也。”然後指了指哥哥,說,“她也一樣姓鄭,您就不用問了。”外婆滿意地點點頭,“這麽巧。”

但是她到了第二天,甚至是幾個小時以後,就會再問一次。單爸爸又一次無奈的回答“我是南南的爸爸”,她又遇上了新的困惑:“南南?”“您連南南都不記得了麽?”爸爸說,“南南是您的外孫女啊。”

“誰說我不記得。”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害,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我們南南還沒放學,她上四年級了,個子長得比好多小孩子都高。”說完了,她還沒忘記對身邊的我微笑一下。她記憶的喪失給我造成的最直接的損失就是——她不肯給我過年的紅包,因為她的紅包準備好了要給“南南”,她倒是執著的吧紅包塞給了雪碧,可能是雪碧的身高比較符合她對“四年級的南南”的印象。

有時候我也試著想象,如今,外婆眼裏的世界,究竟是什麽樣的。她生活在一群……一群她一會兒認識,一會兒不認識,一會兒又似曾相識的人之間,對她而言沒有絲毫不感到惶恐麽?弄不清楚所有人的來歷,對她而言沒有關系麽?在她耐心的詢問每個人“貴姓”的時候,她會問問自己是誰麽?就好比現在的早餐桌上,她似乎每天都是個初來咋來的客人,可她怎麽還是這麽怡然自得的呢?

她認真地咬了一口煎蛋,然後認真地看著正好坐在對面的哥哥,認真地說:“好吃。”那種表達方式和北北異曲同工,就像信任著日升月落一樣,信任著我們這些生人。

媽媽從廚房裏走出來,走到她的身邊。她擡起頭,想起剛才告訴了哥哥的事情沒有告訴媽媽,用力的重復了一次:“好吃,玲玲。”她唯一認得人,唯一一個永遠不會叫錯名字的了,就是我媽媽了。“媽,”我媽媽耐心的略微俯下了身子,“你想喝紅棗茶,還是白米粥?”

外婆似乎只聽見了前半句,不放心的念著:“紅棗茶,我要喝。”

“三嬸。”哥哥的聲音叫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這些天,在飯桌上,只要他一開口說話,我就會特別緊張——還以為他真要跟媽媽提起搬出去的事情來,我可不知道,要是真的發生了,我該怎麽辦,還好,他只是說,“你坐著吧,我去拿。”

我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哥你就不能讓人省心一點兒嗎?

我曾經以為,哥哥無論怎樣都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人。似乎是有一句成語叫“言出必行”吧?也不知道,外婆這種病,會不會遺傳的,等我活到那麽老了,也會像她一樣忘記一切嗎?難道真的也會忘記去年那個九月的晚上麽?要是我把那一天的事也忘了,就基本上等同於我忘了隨時鄭南音,我都忘記了隨時鄭南音,那麽我成了誰?真厲害,外婆是怎麽做到的呀?——天哪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我剛剛在想什麽,為什麽扯到外婆身上來了——外婆正在無辜的喝她的紅棗茶呢。總是這樣,我總是得用盡全力的想,才能招呼來一些最開始的念頭。沒錯的,我想說的就是,去年九月初的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