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怨自艾

夜來霜厚寒,風過縫無聲。

枕邊有涼風吹拂,紙門也微微顫動,這些都無端增添了一絲寂寞。今晚的夫人,依舊獨守空房守候著老爺回來。臥室裏的掛鐘在敲響十二次以前,夫人怎麽也無法入睡,她翻來覆去,輾轉反側,看起來自怨自艾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想起了人世間的種種不順心。去年這個時候,丈夫每天都去紅葉館,雖然他瞞著夫人,可是有一次她發現老爺的袖子裏藏了一塊繡著花邊的手絹,氣得她大動肝火,不停埋怨,罵得老爺頭也擡不起來,賠罪道歉說:“今後不會再去,永遠不會。我發誓,絕對不違背諾言,求你原諒我吧。”

夫人那時候的心情,就好像打了一場大勝仗,痛快不已,好像積聚在心中的壓抑瞬間一掃而空。

“可最近……”夫人心想,“最近老爺他又老是在外面流連忘返,周三俱樂部的會員們都是出了名的放蕩不羈愛玩樂之人,老爺跟他們走在一起,怎麽會不受影響被帶壞呢?教花道的老師經常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看這話一點沒錯,老爺以前從來不是一個會花言巧語的人,每次外出回來都會一本正經地跟我說今晚在哪裏吃飯,他們叫了藝伎陪酒助興,跳了個莫名其妙的舞蹈之類的話,讓我滿心歡喜。可是最近他變了,學壞了,花言巧語一大堆,簡直令人心生厭惡,而且他還抓住我不諳世事的弱點,把我壓制得毫無還手之力,沒法抓住他的把柄。就像今晚,他又在哪裏睡覺了?明天回來之後指不定會怎麽跟我編瞎話呢?傍晚的時候我打了個電話給俱樂部,那時候他們還回復我說三點左右一定回來。今晚又去找那個芳原的式部去了嗎?自從上次他告訴我說他們斷絕了關系後,這都過了五年了。但這也不都是老爺的問題,每到寒暑節日,那個女人都會送來一些討人喜歡的應季禮物,的確是個懂得人情世故的人,凡事做得很周全,沒準兒老爺又悄悄愛上了她,忍不住去找她了。真是的,那些賣笑的太可惡了!”

夫人心事重重,怎麽也睡不著,於是穿上絲綢睡衣,在郡內綢的被褥上起身坐了起來。

房間足有8個榻榻米寬,擺放了6扇屏風,枕頭邊放著桐木套子的火盆、茶具、紫檀煙盒和朱漆煙袋杆,熏著蘭香,房間燈籠裏發出微弱的光。這個房間無論是從華麗的寢具還是枕頭上的紅穗,無不彰顯著女主人的品位。

夫人拿起火盆,觀察裏面的炭火。晚上女仆添加到火盆裏的櫻花炭早已燒成了灰燼,剩下的也都是根本燒不起來的木炭。她拿起煙袋抽了幾口,聽著外面的動靜。這時候正好傳來屋檐上公貓追趕母貓的叫春聲。

“怕不是我們家的阿玉吧?”晚上這麽冷還在屋檐上亂跑,萬一又像上次那樣受了寒,喘個不停怎麽辦?唉,這個好色的小家夥!

她放下煙袋站了起來,提了一盞燈,決定去叫回阿玉。夫人只是隨意披了一件八丈綢的外褂,系上一根淡黃色的絲綢帶,那纖細的腰肢、綽約的風姿,一目了然,好生優雅。

她拖著長長的衣裳下擺,踩著冰涼的地板走到廊沿,從太平門伸出腦袋,沖外面喊:“阿玉!阿玉!”隨即又罵道:“你個小色貓!連主人都不理睬!為何要跑到屋頂上瞎鬧啊?叫得這麽惹人煩。唉,你這個不聽話的小家夥,不管你了!”

夫人責罵了幾句後,發現這漆黑一片的庭院之中,伸手不見五指,唯有那隔著開滿山茶花的竹籬笆後面,或隱或現地有書生居住的小房間門縫透出微弱的光。

“哎喲,千葉還沒睡呢?”

夫人關上了太平門,回到臥室,打開點心櫃,從中取出裝著餅幹的玻璃瓶,倒出餅幹包裹了起來,隨後又拎著提燈回到了廊沿。

天花板處傳來老鼠奔竄的聲響,不時發出吱吱吱的叫聲,興許是有黃鼠狼進來了。提燈微弱的光在風中搖晃著,廊沿之上黑得有些瘆人。如此深更半夜,侍女和婢女也都酣然入睡了。由於是平常早已走慣了的自家,夫人也並不覺得害怕,走到了書生所在的房間。

“還沒休息嗎?”

隔著紙門,夫人打了聲招呼,隨即推開了門。

書生本在房內全神貫注地看書,頓時驚訝地擡起了頭,一臉詫異。看到書生那目瞪口呆的憨樣,她不由得笑出了聲。

書生的桌子並沒有上漆,上面蓋了一塊白布,桌上的筆筒貌似是從勸業場所買的,筆筒裏放著晉唐小楷筆、狼毫筆、鋼筆與小刀。掉了頭的龜形水盂和紅墨水放在了一起,牙膏盒很紮眼地放在文具之間。剛才還在讀西洋的書生,看上去才二十出頭,頭發剛剛剃過,長了一張端正的臉孔,眉毛濃密,眼睛漆黑有神,長相可謂相當清雅。不過他身上穿著細條紋的棉衣,紮著白色的腰帶,以及他所坐著的綠色墊子,都不免透出一股土氣。此刻的他,彎著身子抱著頭,還保持著讀書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