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雲(第5/5頁)

伯父伯母都是嘴上刻薄之人,還拿出桂次的出身加以嘲笑。幸好桂次並不知道這些,也只有阿縫心中暗暗同情他。

桂次把行李統統交給腳行運回家,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回去,倒也輕松。臨走前他忙著到處見朋友,處理一些瑣事,十分忙碌。趁著一個難得的機會,當他和阿縫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時,他拉住阿縫的袖子說:“你雖然不喜歡我,可我一點都不怨恨你,我就要離開這裏了,你也有你自己的人生和歸宿,總有一天,你會把現在的島田髻改成圓髻,用你美麗的乳房哺育可愛的嬰兒的。在我漫長的一生中,我會一直祝福你,祝福你能幸福安康。希望你好好孝順父母,雖然你的後娘為人刻薄,可是你也從來不反抗。我想說的心裏話有好多,想做的事也有好多,我離開這裏後會經常寫信給你的,希望你偶爾也會回我,哪怕是十封信裏給我回一封。在難以入睡的漫長秋夜,我唯有思念你的倩影來打發時間。”

桂次傾訴著自己的牽腸掛肚,甚至還掉了眼淚,仰起頭,用手帕擦拭著眼淚。或許人在悲傷的時候,都是脆弱的吧。

他完全忘掉了即將回去的家鄉和養父家,連自己和阿作的事都拋之腦後了,只覺得活在這世上的只有阿縫一個人似的。女人心總是柔軟的,遇到此情此景,難免會在心中留下悲傷的身影。平時冷若冰霜的阿縫遇到這種情況,心境是怎麽樣的呢?只見她一言不發,默默流淚。

在一個滿是雲霧的春夜,桂次離開了東京。因為離車站很遠,所以他先是坐洋車到新宿車站,又乘火車到了八王子,下車後,又乘上馬車,在馬車裏顛簸著,不久就到了小佛嶺,經過上野原、鶴川、野田尻、犬目、烏澤等地方,當晚夜宿在猿橋附近的小鎮裏。雖然聽不見澎湃的波濤聲,但笛吹河的潺潺流水聲驚擾得他夜不能眠,肝腸寸斷。留在東京的那戶人家收到了桂次從勝沼寄來的一張明信片,過了四天又收到蓋著七裏地方郵戳的兩封信,其中一封長信是寫給阿縫的。就這樣一番折騰,桂次終於還是回到了大藤村。

世人都說,男人的心最不可靠,就好像是在秋天忽然被烏雲遮蓋住的夕陽,又好像是狂風暴雨突然降落在沒有雨傘的荒野行人之上,讓人難以猜測。

不過,凡事沒有絕對,在這個塵世上,誰敢保證一定能履行私自定下的終身誓言呢?這比讓波浪越過高山還難。當然桂次也不是成心為了討女人歡喜的男人,他不是為了感動女人而假裝淚流滿面,只是昨天的悲傷終歸已經過去,日子還要繼續,面對每天繁雜的生活,他也漸漸忘卻了曾經的情緒。

人活一世,如夢幻泡影,如朝露短暫無常。桂次本就是有未婚妻的人,不管心裏多麽不樂意,終究無法違抗早已注定的命運。他只能心灰意冷地聽著婚禮時唱著喜慶的《高砂》歌,讓大家稱呼他新郎,或許,不久之後他的稱呼就要變成父親了。從此以後,種種人與人之間的糾纏關聯,會讓他受到的束縛越來越多,所以這一切也怪不得野澤桂次。如果運氣好,說不定會把一萬的財產增加到十萬,還能享受山梨縣內大戶納稅人的頭銜。天長日久,過去那些海誓山盟就都留在了港口,船是隨波逐流,人是隨世道轉變,幾千裏,幾萬裏,離得越來越遠。桂次和阿縫雖然住在相隔只有二百三四十公裏的地方,如果不是心心相印,就好比春天的雲霞遮住了山峰,是無可奈何之事。從落花的季節到綠葉繁茂的季節,阿縫前後一共接到過三封信,內容都是情深意長,滿滿思念。

連綿的梅雨降落在屋檐前,這種讓人倍感思念的季節,桂次依然寄來了書信,承載著種種回憶的向往。

阿縫起初還埋怨一個月裏只寄來三四封信,還覺得寄得少了,可是後來卻有時候只能收到一封信。隨後來到了養秋蟬的季節,從這時候起,桂次就以忙於養蠶為理由,兩個月來一封信,三個月來一封信,如今甚至更少了,隔上半年或一年才寄來一張賀年卡或問候夏暑的明信片。看起來一個人要是懶得寄信,就會拿明信片敷衍了。那屋檐前的櫻花像在嘲笑人們一樣今年又含苞待放;鄰家的寺院那座把手按在兩膝上正襟危坐的觀音像,好像也在它柔和的面容上浮現出微笑,可憐凡人的年少輕狂,一時狂熱。

只是,那個看似冷酷無情的阿縫,難道就再沒有重新展露笑顏的出頭之日了嗎?如今的她,一天到晚討好父親與繼母,犧牲自己,求得家庭的和睦與平靜。只是兩個人之間的關系一旦隔斷,就再也回不到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