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第6/7頁)

“你換氣過度了,”A說,“慢下來。”他正在按摩著她的後背,非常用力,而她抓過他的手,惡狠狠地把它往下拉,放到對的地方,可他的手一放上去,那地方又不對了。她記得自己曾經讀過的一個故事,講的是納粹在猶太女人生孩子的時候,把她們的腿綁在一起。以前她從沒真正搞懂這怎麽會要了人的命。

一個護士帶著一根針筒出現。“我不要,”珍妮說。

“別難為你自己,”護士說,“你用不著這樣忍著疼。”疼什麽啊?珍妮自忖。不痛的時候,她什麽都感覺不到,痛的時候,她什麽都感覺不到,因為根本沒有她了。這才終於是語言的消失。你之後就不記得了,幾乎所有人都這麽跟她說。

珍妮從一陣宮縮之中解脫出來,摸索著控制住自己。“會傷害孩子嗎?”她問。

“這是一種溫和的止痛劑,”醫生說,“我們是不會準許使用任何會傷害孩子的東西的。”珍妮不信。盡管如此,她還是被打了一針,而且醫生是對的,這藥非常溫和,因為對珍妮來說,它似乎一點作用也沒有,雖然A後來告訴她,她在陣痛間歇還稍微睡了一會兒。

忽然她直挺挺地坐了起來。她完全醒了,神志清楚。“你現在必須得按鈴,”她說,“這孩子要出生了。”

A顯然不相信她。“我能摸到它了,我能摸到頭,”她說。A按下呼叫器的按鈕。一個護士過來,做了檢查,這下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誰都沒有做好準備。他們動身前往產房,護士推著輪椅。珍妮感覺不錯。她注視著走廊,所有東西的邊緣都模糊不清,因為她沒戴眼鏡。她希望A記得把她的眼鏡拿上。他們從另一個醫生身旁經過。

“需要我過來嗎?”她問。

“哦,不用,”護士快活地回答,“自然分娩。”

珍妮反應過來,這個女人肯定是麻醉師。“什麽?”她大叫,但已然來不及了,他們就在產房裏,舉目皆是光澤閃亮的平面,各種管子組成奇形怪狀的儀器,儼然一部科幻電影,而護士正在叫她往產床上爬。房間裏再無別人。

“你一定是瘋了,”珍妮說。

“別推,”護士說。

“什麽叫別推?”珍妮反問。這可真荒唐。為什麽要她等,遲到的是他們,為什麽要讓這孩子等?

“用口呼吸,”護士說,“快速呼氣,”珍妮終於記起該怎麽做了。等這一陣宮縮過去之後,她用護士的手臂當杠杆,把自己拉到了產床上。

她的醫生不知從哪裏突然冒了出來,已經穿好了醫生袍,看上去比平時更像瑪麗·波平斯[11]了,珍妮對她說,“我打賭你沒料到這麽快就會見到我!”這孩子出生的日子和珍妮說的一模一樣,雖然就在三天前,醫生還說過至少要再等一周,這讓珍妮覺得歡欣鼓舞,洋洋自得。倒不是說她真的知道,她一直是相信醫生的。

她身上蓋著一條綠色的台布,他們實在是太磨蹭了,她想現在就把這孩子給推出來,在他們準備好之前。A就在她的枕邊,裹著長袍、帽子和口罩。他把她的眼鏡給忘了。“現在推吧,”醫生說。珍妮攥住雙手,收緊她的牙關、臉龐,她的整個身體,一聲低吼,一個猙獰的笑容,這孩子是一頭龐然大物、一顆石頭、一塊巨巖,她的骨架解開,一下,兩下,第三下,她像一只鳥籠一樣,由內向外,緩緩開啟。

一陣停頓;一個濕漉漉的小家夥從她的雙腿之間滑了出來。“你怎麽不看呢?”醫生問,但珍妮的眼睛還是閉著。反正沒有眼鏡她什麽東西也看不見。“你怎麽不看呢?”醫生又問了一遍。

珍妮睜開眼。她能見到那個嬰兒,她已經被推了過來,推到她的身邊,出生時那種駭人的紫色已經漸漸褪去。一個不錯的孩子,她心想,和那個年長女人的意思一樣:一只不錯的懷表,做工精良,結實堅固。孩子沒有哭;她在初次見到的光線裏眯起了眼睛。出生並非別人交給她的一件東西,她也沒有把它帶走。它只是一樁業已發生的事情,好讓她們能像這樣互致問候。護士正用寫著字母的珠子串出她的名字。等到嬰兒被包進繈褓、放到珍妮身邊的時候,她進入了夢鄉。

至於神啟,根本就沒有。珍妮沒覺得自己學到了什麽特別的知識,她已經快不記得那是什麽樣子了。她疲憊不堪,渾身冰冷;她在發抖,於是又要了一條毯子。A和她一起回到病房;她的衣服仍舊放在那裏。一切都靜謐無聲,那個女人也不再尖叫了。她出事了,珍妮知道。她死了?她的孩子死了?或許她就是那些受害者之一(而珍妮自己又怎麽能確定——至少現在還不能,她不會躋身她們的行列),陷入產後憂郁,再也沒能走出來。“你看,其實沒什麽好怕的,”A臨走之前說,可是他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