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第5/7頁)

一個年長的女人,一個豐滿的、年長的女人,穿著一身綠色,走進房間裏,坐到珍妮身旁。她在對A說話,他正坐在珍妮的另一邊。“這表不錯。這種表再也造不出來了。”她說的是他那只金色的懷表,他為數不多的奢侈品之一,正擺在床頭櫃上。接著她把手放到珍妮的肚子上,摸了摸宮縮。“這個不錯,”她說道,帶著瑞典或是德國的口音。“這個,要我說才叫宮縮。之前那些,什麽都不是。”珍妮已經無法想起自己之前是不是見過她。“不錯,不錯。”

“我什麽時候會把孩子生出來?”珍妮問她,趁她能說話的時候,趁她不再數數的時候。

年長女人開懷大笑。毫無疑問,那種笑容、那雙部落酋長的手,已經掌管過一千張病床,一千個廚房的桌案……“還要很久呢,”她回答,“八個,十個鐘頭。”

“可是我這副樣子已經十二個小時了,”珍妮說。

“生孩子不辛苦,”那女人說,“不好,要像這樣。”

珍妮安頓下來,準備好經歷一場漫長的等待。此刻她都記不起自己當初為什麽會要孩子。這個決定是其他人做的,那人的動機如今曖昧不明。她回想起從前那些有孩子的女人對彼此微笑的樣子,神秘莫測,仿佛有什麽事情是她們一清二楚而她卻被蒙在鼓裏的,她們那種不經意間就把她排除到談話之外的樣子。那些學問,那些秘密到底是什麽,還是說,經歷一次分娩,真的就像經歷一場車禍或一次高潮那樣難以言傳?(但這些也是無法形容的,身體之事,統統都是;大腦試著為這些事情尋找一種語言的時候,怎麽就會一籌莫展呢?)她發過誓,她永遠不會對任何沒有孩子的女人做出這種事,去搞那些暗語和排擠。她的年紀夠大了,她受罪的年月夠長,知道那樣既累人又殘忍。

然而——這是那個跟護身符一起藏在包裏的珍妮,不是渴望搭廚房櫃子和熏火腿的那個——她正在,悄悄地,祈盼著一個秘密。在這一切之外的東西,其他東西,一個神啟。她終究是在冒著生命危險,雖然她並不太可能喪命。不過,女人確實會死於分娩。大出血、休克、心臟衰竭,某人犯了什麽錯,一個護士,一個醫生。她應該得到一個神啟,她應該被允許能從這片她正飛速墮入的黑暗之地裏帶點什麽回去。

她就那個女人思量了片刻。同樣,她的動機也含混叵測。為什麽她不想要孩子?她被強奸了,她已經有十個小孩了,她窮得揭不開鍋了?為什麽她沒做人工流產呢?珍妮不得而知,而且實際上這原因已經不再重要了。祝你倒黴,珍妮想著她。她的臉,因為劇痛和驚恐而扭曲的臉,在珍妮眼前浮現了片刻,然後又飄走了。

珍妮試著和胎兒聯系,之前她也這樣做過好多次,沿著動脈將一波又一波的愛意、色彩和音樂送去給它,可她發現她再也做不到了。她再也無法把這胎兒當作一個胎兒看待,它的雙手和雙腳戳戳點點,又踢又蹬,翻滾轉身。它把自己攏成一團,成了一個堅硬的球體,如今它沒時間聽她說話。她對此非常慶幸,因為反正她也不確定這訊息能有多好。她也無法再去控制那些數字了,她再也看不見它們,盡管她還是繼續機械地數著。她意識到自己訓練的東西都錯了,A捏她的膝蓋根本毫無意義,她本該練習的是這個,不管它是什麽。

“慢點,”A說。她現在正側身臥著,他握著她的手。“慢一點。”

“我不行。我做不到,這我做不到。”

“行的,你能做到的。”

“我聽上去會是那副樣子嗎?”

“哪副樣子?”A問她。或許他聽不見:是那個女人,在隔壁房間,或是隔壁的隔壁。她邊叫邊哭,邊哭邊叫。她一邊哭,一邊一遍又一遍念著,“痛死了。痛死了。”

“不會,你不會的,”他接了一句。這麽說來,終究還是有人的。

一個醫生走了進來,不是她的醫生。他們要她翻個身仰面躺著。

“我不行的,”她說,“我不喜歡那樣。”聲音漸漸遠去,她很難聽得清楚。她翻了個身,醫生用她戴著橡皮手套的手摸了一陣。一股潮濕溫熱的東西流到了她的大腿上。

“羊水正要破,”那個醫生說,“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碰一下。四厘米,”她對A說。

“才四厘米?”珍妮問。她覺得自己上當了;他們肯定搞錯了。那個醫生說,她的醫生等一下會被叫來的,珍妮對他們怒火中燒。他們還不明白,可是來不及說這些了,她又滑回那片黑暗的所在,那並非地獄,倒更像是身處內部,努力想要出去。出來,她也不知是嘴上還是心裏說著。接著她便浮了起來,數字不見了,要是有個什麽人叫她起來,走出房間,擺個倒立,她都會照做。每分鐘她都再次探出頭去,掙紮著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