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記(第5/6頁)

安妮特入睡的時候,正構思著一個不同的故事;現在故事必然不會相同了。她甚至都不用去寫,那會是一個由她口述的故事,配一張她自己的照片,虛弱憔悴,曬傷了,卻勇敢無懼地微笑著。明天她應該給其他人拍幾張照片。

那天晚上,他們在那個遮陽篷——眼下成了集體合用的毯子——下面過夜的時候發生了一場沖突。是格雷格,那個學生,還有比爾,比爾打了格雷格,聲稱他試圖把最後的那瓶姜汁汽水拿走。他們怒氣沖沖地互相謾罵,直到維娜說這件事肯定是個誤會,那個男孩是在做噩夢。一切重歸平靜,安妮特卻醒了,她擡頭凝望滿天繁星,在城市裏看不到這樣的星辰。

過了一會兒,傳來沉重的呼吸聲,這必然是她的想象,可是確實有一陣偷偷摸摸的雲雨聲。會是誰呢?茱莉亞和麥克,茱莉亞和格雷格?不是維娜,一定不是,她穿著緊身胸衣,安妮特肯定她沒有脫下來。安妮特有點失望,沒人對她暗送秋波,倘若這種事情正在發生的話。不過很可能是茱莉亞主動的,那個皮膚黝黑、孤身上路的旅者,這一定就是她出門度假的目的。安妮特想起了傑夫,尋思他對她的失蹤作何反應。她真希望他在這,他會做點什麽的,雖然她不知道是什麽。至少他們能做愛。

清晨,她端詳著眾人的臉,尋找蛛絲馬跡,尋找能揭露各自所作所為的線索,卻一無所獲。他們又刷了牙,然後把護手霜塗到臉上,這讓人覺得神清氣爽。比爾把一盒坦適[8]傳給大家,外加一些止咳片;他要把花生和姜汁汽水留到晚餐的時候吃。他用自己的襯衫做了一個濾器,把它拖到船邊,用來抓浮遊生物,他說。他舀回一些臟兮兮的、綠色的東西,擠幹海水,抓了一把,若有所思地嚼著。其他人各自吃了一口,除了茱莉亞,她說她咽不下去。維娜試了一下,但又吐了出來。安妮特把它吃了下去;很鹹,有股魚味。後來,比爾真的釣到了一條小魚,他們也吃了幾塊;煮過的魚肉的香氣和其他味道混在一起,沒有洗過澡的人,沒有換過的衣服,讓安妮特慍怒不已。她很煩躁,她已經不再吃藥了,說不定就是因為這個。

比爾有一把小刀,他用刀把三明治的塑料托一切為二,然後在上面劃了幾道口子,做成遮擋陽光的護目鏡,“像愛斯基摩人一樣,”他說。他絕對有領導才能。他把維娜的毛衣拆開一點,然後把那些粉紅色的毛線搓成繩子,把墨鏡捆住。他們已經舍棄了那頂大衣遮陽篷,裏面酷熱難當,而且船槳得一直豎著,於是他們把塑料托綁到臉上。大家在自己的鼻子、嘴唇,以及前額沒有遮擋的地方塗上從皮包裏收集來的口紅;比爾說口紅會防止曬傷。這麽做所產生的效果,這些面具和血紅的紋路,讓安妮特很是不安。讓她不自在的是,她再也分不清這些人是誰了,那些白色的塑料面孔和眯成一條縫的眼睛後面,可以是任何一個人。不過她看上去肯定也是那副模樣。這樣倒是頗有異域風情,而且她的狀況也相當不錯,還能想想拍照片的事,盡管她並沒有動手。她應該要拍的,原因就和她一絲不苟地給手表上發條一樣,暗示著還有明天,有助提振信心。可忽然間一切都全無意義了。

大概兩點鐘的時候,那個學生,格雷格,開始拼命掙紮。他猛地撲向船邊,試圖把頭伸進海裏。比爾一把將他按在身下,片刻之後麥克也來幫忙。他們把格雷格制伏在船底。“他在喝海水,”麥克說,“我看見他喝的,今天早上很早的時候。”那個男孩正像魚一樣大口喘著氣,而且,戴著那個沒有人類特征的塑料面具,他看上去也確實像條魚。比爾摘下他的面具,人類的雙瞳正對他怒目而視。“他精神失常了,”比爾說,“如果我們讓他起身,他會跳下去的。”比爾的塑料面具轉過來,朝著他們這群人中的其他成員。沒有人出聲,但他們都在思考,安妮特知道大家在想什麽,因為她正在想著同一件事。他們不可能永遠把他按住。倘若讓他起身,他會死去,而且還不僅僅是這樣,他們將會損失掉他,白白浪費掉。他們自己正因幹渴而緩緩走向死亡。想必更好的做法會是……維娜正在翻箱倒櫃,緩慢而吃力,像只受傷的黃蜂,在那堆衣服和雜物之中搜尋;她在找什麽?安妮特覺得自己即將目睹一件平庸世俗而又駭人聽聞的事情,這次越發如此,因為它並非沐浴在昭示不祥的血紅閃電下,而是在她已行走一生的日常陽光裏;某種為遊客準備的艷俗乏味的儀式,艷俗乏味,正因為它是為遊客準備的,為那些不用承擔責任、把他人的生活當作倏忽即逝的奇觀和樂趣的遊客。她是一個職業遊客,她努力被人取悅,努力置身事外;努力正襟危坐,冷眼旁觀。可他們是要割開他的喉嚨,就像墨西哥海灘上的那頭豬一樣,而且就這麽一次,她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合情理或是異乎尋常的地方。“別管閑事。”那個穿淺綠色西裝的男人對他妻子說,她對動物很有感情。你不想插手就能不插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