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飾[1](第6/9頁)

我靠在電話亭的側面,努力讓自己不要慌。紐約的格局就像裝了柵欄的窗戶,所以看著路牌一直數下去的話,我應該就能推斷出旅館的位置。我不想找別人問路:那些表情,徹底的無能為力或是激烈流露的惡意,都讓我焦慮不已,而且我已經和好幾個大聲自言自語的人擦肩而過了。紐約和塞勒姆一樣,似乎正在分崩離析。在有錢人眼裏,也許是市區在翻新,可是那些缺了一大塊的房子,那些人行道上的洞穴,都無法讓我安心。

我開始拖著我的行李箱往旅館走,每遇到一個電話亭,就停下來撥你的號碼。在其中一間電話亭裏,我不小心遺失了你的那本《亨利·亞當斯的教育》[28]。那倒也好,因為這本書是我擁有的唯一一件屬於你的東西;一直留在我身邊就太不合適了。

旅館服務員對我心存戒備,幾乎和塞勒姆的那個如出一轍。從前我一直把這種懷疑歸結為小城鎮的排外情緒,現在卻第一次意識到,可能是因為我的穿著打扮。袖口垂到手掌以下的我,看上去不像是會有信用卡的人。

我坐在自己的房間裏,這間客房和塞勒姆的那間真的非常相似,我想著你遇到了什麽事,你在哪裏。我每隔半小時就打一次電話。等你的時候,我也沒有多少事情可做。我打開行李,拿出那條斷了一根肩帶的紅色睡裙,卻發現忘了把針線帶來,我本來想用針線把肩帶補好的;我甚至連個安全別針都沒有。我想洗個澡,可是房門的把手一直會轉開,雖然已經系好了門上的鏈條,但我還是不想冒險。我連大衣都沒脫。我開始覺得你給我的電話號碼是錯的,或者更糟,你只是我虛構出來的人物。

終於,大概七點鐘的時候,你那邊有人接起了電話。是個女人。我說我要找你,她笑了起來,笑聲並不友好。

“喂,喪門星,”我聽見她說,“有個小妞找你。”你在電話裏出現的時候,聲音比平時還要疏遠。

“你到哪裏去了?”我問,努力不讓自己聽起來像個嘮叨的妻子。“我從兩點半就開始找你,找到現在。”

“是我朋友,”你說,“她今天早上吞了一瓶安眠藥。我只好陪著她到處走,讓藥效散掉。”

“哦,”我應了一聲。我之前一直以為那個朋友是個男的。“你就不能送她去醫院之類的?”

“除非萬不得已,這裏是不會把別人往醫院裏送的。”

“她為什麽吃安眠藥?”我問。

“誰知道啊?”你說,語氣煩躁,為自己受到牽連而惱怒不已,不管是多麽無關緊要的牽連。“打發時間吧,我猜。”遠遠地,我聽到那個女人說了一句什麽,像是“你放屁”。

我的腳底一陣發冷,雙腿發麻。我驀地明白過來,她不是你告訴我的一個老朋友。她曾經是你的戀人,現在依然是,她是認真的,她吃安眠藥,是因為她知道我今天會來,她是想攔住你,不讓你來找我;可這時候你卻在不慌不忙地記下房間門牌,電話號碼,我也就這麽若無其事地報給你聽。我們說好明天見面。我穿著大衣在床上躺了一整夜。

你當然沒有來赴約,而那時候,對於打電話這件事,我已經有了顧慮。你甚至都沒有回波士頓。五月的時候,我收到你寄來的一封謎一般的短箋,寫在一張明信片上,正面是大西洋城海濱大道[29]的照片:

我跑去參加海軍卻沒被錄取,他們覺得古希臘語的學位不夠好。我在一家賣肉末土豆泥的店裏找了一份工作,因為我騙他們說我不識字。這總好過從鐘樓頂上跳落。代我向科羅曼德爾問好。你永遠的,布。

一如往常,我無法確定你是不是在諷刺挖苦。

我當然傷心;倒不是因為你的離去,你會離開這件事——我現在明白,這件事原本就是意料之中的結局——而是因為它太突然。它奪走了我那不可或缺的最後一幕,那張公園長椅,那陣春日微風,那一襲風衣(我命中注定永遠不會買下),你漸漸消失的身影。即使我已經意識到,我們的未來既不會有讓人望而生畏的平房和電動剃須刀,也不會有我曾經想象過的那些面目模糊的快樂場景,只會有一個倒空了的安眠藥瓶,而你也許不會陪著我散步,直到藥力消除。這一切像一首押韻的對句般無可逃避,即使在意識到這些之後,我依舊傷心不已。

因為你沒有好好地和我分手,你就好像根本沒有離開過。你徘徊不去,宛若一團濁氣,又如一股老鼠的異味,等著挫敗我想要樂觀向上的企圖——純粹出於恐懼,我不久就開始嘗試——而你對我的一舉一動都心懷偏見。你仿佛是我黑暗的分身,或是一個感通惡靈的大師,我每時每刻都能察覺你的想法意見。我訂婚的時候(七個月之後,和一個從前設計過、現在依然在設計公寓樓的建築師),你告訴我,你還以為我會和別人不一樣。在婚禮上,是的,沒錯,我有全套的排場,連同一件潔白的婚紗,你對此嗤之以鼻。我能設想,你在你那間昏暗的房間裏,身邊堆滿吃得精光的沙丁魚罐頭和起了毛球的襪子,除了你的冷嘲熱諷一無所有,你拒絕出賣自己,而我毫不掩飾地這麽做了。(背叛什麽?出賣誰?和下一代不同,我們從未能找出敵人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