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來的人(第4/10頁)

她已經察覺母親會找理由躲掉這場茶會,會設法剛好在他過來的時候出門:這樣她就能把他掂量一番,再留下他們兩人單獨相處。她以前也對克裏斯汀做過這樣的事;這次用的借口則是交響樂志願者委員會[6]。果不其然,母親精心設計,不記得把手套放到了哪裏,又在門鈴響起的時候找到了,伴著一句假裝出來的歡快低語。介紹他的時候,母親明顯露出的驚訝表情和完美無缺的圓場讓克裏斯汀後來津津樂道了好幾個星期:他可不是她那面紗般精致的樂天派大腦杜撰出來的異國君主。

他倒是盛裝出席。發油塗得實在太多,他的腦袋看上去就像是被一頂黑色的漆皮帽子緊緊扣住了一般,外套袖口的線頭也剪掉了。他那條橙色的領帶尤其紮眼。不過,克裏斯汀還是注意到了,在他握住母親那副忽然之間準備妥當的白手套的時候,他的手指上面擦不掉的圓珠筆漬。他滿臉是汗,或許是在期待即將開始的歡樂時光;他有一只小小的照相機,搭在肩膀的後面,還抽著一支氣味怪異的香煙。

克裏斯汀領著他穿過涼爽宜人的客廳,擺滿鮮花,鋪著軟墊,從落地玻璃門裏出來,走進花園裏。“你坐這吧,”她說,“我去叫女傭上茶。”

女傭來自西印度群島:克裏斯汀的父母在島上度聖誕節假期時被她迷住了,把她一起帶了回來。之後她就懷孕了,但克裏斯汀的母親並沒有辭退她。她說她是有點失望,但又能指望什麽呢,而且她也沒看出受雇前就懷孕和雇傭後才懷孕的女傭之間有什麽本質的區別。她為自己的寬宏大量感到自豪;再說,現在女傭也很緊缺。吊詭的是,女傭變得越來越難以相處。要麽是她對母親的寬容並不領情,要麽就是她覺得自己犯了錯也沒有受罰,因而大可以無法無天了。起初,克裏斯汀試著對她一視同仁。“不用叫我‘克裏斯汀小姐’的,”那時她學著那種溫和的、同志般的笑容說。“那你要我怎麽叫?”女傭回答,一臉怒容。她們開始在廚房裏爆發短暫、粗魯的爭吵,克裏斯汀認定這就像是兩個用人在吵架一樣:母親對她們兩個的看法也差不多,都不那麽讓人稱心如意,但只好這麽將就下去。

那只蛋糕給擺到了盤子上,蓋著亮晶晶的糖霜,茶壺也準備完畢;長餐桌上的電水壺燒開了。克裏斯汀準備去拿,可那個女傭——之前一直坐著,兩只手肘撐在廚房的桌子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卻猛地沖過來攔住了她。克裏斯汀等著她把熱水倒進了茶壺裏。然後,“我會端出去的,埃爾維拉,”她開口。剛才她打定了主意,她不想讓女傭看見她那位客人的橙色領帶;她知道,自己在女傭眼中的地位業已大不如前,因為到現在都沒有一個人想要讓她懷孕。

“你覺得我的工錢都是白拿的嗎,克裏斯汀小姐?”女傭說得盛氣淩人。她端起托盤拐向花園;克裏斯汀跟著她,覺得自己既臃腫又笨拙。女傭的身材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她們情況不同。

“謝謝,埃爾維拉。”托盤放好之後,克裏斯汀說。女傭一言不發地走了,回身鄙夷地瞥了一眼那磨破了的外套袖口,那些沾了汙漬的手指。這會兒克裏斯汀下定決心,要對他十二分的友善。

“你非常富有。”他開口道。

“不是,”克裏斯汀反對地搖著頭,“我們不是的。”她從沒覺得自己家富裕;她父親的格言之一就是,在政府工作誰也賺不了錢。

“是的,”他又說了一遍,“你非常富有。”他舒舒服服地靠在花園躺椅上,環視四周,仿佛目眩神迷。

克裏斯汀把茶推到他的面前。她並不太習慣留意自家的房子或是花園;它們平平無奇,絕不是街上最大的一戶;也自有其他人照看打理。可是現在,她望著他注目的地方,好像是從不同的視角觀察一切:狹長的園地,花壇裏的蓓蕾沐浴著初夏的陽光,石板鋪就的陽台和小徑,高高的墻壁,還有無聲的靜謐。

他轉回來看著她的臉,微微嘆了口氣。“我的英語不好,”他說,“但是我進步。”

“確實。”克裏斯汀說,點頭表示鼓勵。

他抿了幾口茶,動作迅速而輕柔,好像害怕碰傷杯子似的。“我喜歡待在這裏。”

克裏斯汀把蛋糕遞給他。他只拿了一塊,吃的時候露出一絲難以下咽的表情;不過她吃蛋糕的時候,他又喝了好幾杯茶。她總算問清楚了,原來他領到了一筆教會的獎學金——她沒能聽懂究竟是哪個教派——正在學哲學或者神學,也可能是兩門都學。她對他頗有好感:他一直表現得很規矩,沒給她添任何麻煩。

茶壺終於見了底。他在椅子上筆直地坐了起來,仿佛是聽見了一陣無聲的鑼響。“請你看這邊,”他說。克裏斯汀看到他已經把那台迷你相機放在了石頭做的日晷上,那是她母親兩年前從英國運回來的。他想要給她拍照。她覺得很榮幸,於是擺好姿勢,平靜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