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第2/5頁)

她的姐姐就站在站台的邊緣,挺著懷孕的大肚子,身上穿著一件打著補丁的褪色夏日洋裝。她微紅的金發如今留長了不少,呈波浪形搭在她的肩膀上。就在她在下了火車的人群中掃視時,眼神卻直接從伊莎貝爾的身邊移了過去。

伊莎貝爾舉起瘦骨嶙峋的一只手,和她打了一個招呼。

薇安妮看到她在揮手,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伊莎貝爾!”薇安妮尖叫著朝她沖了過來,伸出雙手捧起伊莎貝爾幹癟的雙頰。

“別靠得這麽近,我的口氣很臭。”

薇安妮親吻著她破裂、浮腫、幹枯的雙唇,低語著:“歡迎回家,妹妹。”

“家。”伊莎貝爾重復著這個意外的詞。她已經想不起任何與家有關的畫面了,思緒一片混亂,腦袋還在不斷地脹痛。

薇安妮溫柔地用雙臂摟住伊莎貝爾,把她拽到了自己的身邊。伊莎貝爾感覺著姐姐柔軟的皮膚和頭發上的檸檬香氣。她發覺姐姐正摟著自己的腰,就像她在自己小時候時為她所做的那樣。伊莎貝爾心想——我真的做到了。

家。

“你越燒越厲害了。”回到勒雅爾丹宅院,薇安妮開口說道。這時的伊莎貝爾已經洗好了澡,擦幹了身體,正躺在溫暖的床鋪上。

“是呀,我似乎就是擺脫不了發燒。”

“我去給你拿點阿司匹林過來。”薇安妮準備站起來。

“不。”伊莎貝爾說,“別離開我,求你了,和我躺一會兒。”

薇安妮爬上了小床。由於擔心自己最輕微的觸碰也會在她的身上留下瘀青,她精心地把她包裹起來。

“貝克的事情,我很抱歉。原諒我……”伊莎貝爾邊說邊咳嗽了起來。為了把這句話說出來,她等了太長的時間,不下一千次地想象過這個畫面。“……原諒我把你和索菲置於危險之中……”

“不,伊莎貝爾。”薇安妮溫柔地回答,“原諒我。處處讓你失望的人是我。從爸爸把我們丟給杜馬斯夫人開始,還有你跑去巴黎的時候,我怎麽會相信你私奔的荒謬故事呢?我一直無法釋懷。”薇安妮靠向了妹妹,“我們現在能不能重新開始?做媽媽希望我們成為的一對姐妹?”

伊莎貝爾努力保持著清醒,“我願意。”

“我也是。我對你在戰爭中的所作所為感到驕傲,伊莎貝爾。”

伊莎貝爾的雙眼充滿了淚水,“你怎麽樣,薇?”

薇安妮移開了眼神,“在貝克之後,又有一個納粹征用了這裏。一個壞人。”

薇安妮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出這句話時還在用手摸著自己的肚子?還有她臉上那種難堪的神色?伊莎貝爾本能地意識到了姐姐所經歷的一切,她聽說過無數個婦女被征用房屋的士兵強奸的故事,“你知道我在集中營裏學到了些什麽嗎?”

薇安妮看著她,“什麽?”

“他們觸碰不到我的心,無法從心底裏改變我是誰。我的身體……他們在最初的日子裏就已經破壞了我的身體,卻碰不到我的心,薇。不管他做了什麽,都是對你的身體,而你的身體是會復原的。”她想要再多說點什麽,也許補充一句“我愛你”,可一陣幹咳再一次湧上了她的喉頭。一陣喘息過後,她躺了下來,精疲力竭,只能淺淺地、不規律地吸著氣。

伊莎貝爾凝視著棉被上的血,想起了母親臨終前的那段日子。那個時候,她也曾看到過這樣的血跡。她望著薇安妮,看得出姐姐的心頭也泛起了同樣的回憶。

伊莎貝爾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木地板上,身上一會兒冷一會兒熱,一邊發抖一邊流汗。

她什麽也沒有聽見,既沒有老鼠或蟑螂急促地在地面上奔跑的聲音,也沒有墻縫裏滲水後結成厚厚冰塊的聲音,更沒有咳嗽聲或是哭泣聲。她緩緩坐起身來,每動一下身體就會畏縮一下,無論動作是多麽的微小。哪裏都痛——她的骨頭、皮膚、腦袋、胸脯——盡管她的身上已經沒有剩下什麽肌肉可以讓她感覺疼痛了,關節和韌帶卻一樣酸疼。

她聽到了震耳欲聾的嗒嗒聲。槍聲。她捂住頭,飛快地躲進角落裏,低低地蹲了下來。

不。

她在勒雅爾丹,不是拉文斯布呂克。

那只不過是雨點敲擊房頂的聲音。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感覺有些頭暈眼花。她回來已經多久了?

四天?五天?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床頭櫃前,那裏的瓷壺旁擺放著一盆溫水。她洗幹凈雙手,在臉上拍了拍,然後穿上了薇安妮為她放在那裏的衣服——盡管這條連衣裙是索菲十歲時穿過的,伊莎貝爾如今穿起來卻還是顯得有些肥大。她開始了漫長而又緩慢的下樓之旅。

前門敞開著。屋外,蘋果樹在大雨中變得模糊起來。伊莎貝爾走到門廊上,呼吸著香甜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