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第3/6頁)

薇安妮一整個星期都沒有睡好,感覺身體像要散架了一樣,既疲倦又恐懼,孕吐的情況也越來越糟糕了。

此刻,她坐在床沿上,低頭看著丹尼爾。年滿五歲的他身上的睡衣又短了,細長的手腕和腳踝從松垮的袖子與褲腿中伸了出來。和索菲不同,他從不會抱怨饑餓、在燭光下看書或是定量配給卡換來的難吃灰面包。他別的什麽也不記得。

“嘿,丹上校。”她邊說邊撥開了擋在他眼睛上的濕乎乎的黑色發卷。他滾過來仰面看著她咯咯笑了起來,露出了他丟失的門牙。

“媽媽,我夢到糖果了。”

臥室的門砰的一聲打開了。索菲出現在了門口,嘴裏還喘著粗氣,“快來,媽媽。”

“哦,索菲,我正在——”

“快點。”

“走,丹尼爾。她看上去是認真的。”

他興高采烈地跳進了她的懷裏。她已經抱不動他了,於是緊緊地擁抱了他,然後抽回了雙手。她找來了唯一幾件他合身的衣服——一條用她從谷倉裏翻出來的油漆裝改制的帆布褲子、一件她用珍貴的藍色羊毛線織成的毛衣。為他穿戴整齊,她牽著他的手來到了客廳,發現前門敞開著。

鐘聲響了起來。那是教堂的鐘聲,聽上去似乎是某處正在播放音樂。《馬賽曲》?星期二的早上九點鐘?

門外,索菲正站在蘋果樹下,只見一隊納粹邁著正步從房前走過。幾分鐘之後,各種車輛也跟了過來。坦克、卡車和小轎車轟鳴著從勒雅爾丹宅院門前經過,一輛接著一輛,揚起了陣陣灰塵。

一輛黑色的雪鐵龍汽車停在了路邊。馮·李希特下了車,走到她的面前,靴子上沾滿了汙漬,眼睛隱藏在黑色墨鏡後面。他把嘴巴抿成了一條細細的、憤怒的線條。

“莫裏亞克夫人。”

“大隊長先生。”

“我們要離開你們可憐的、令人作嘔的小鎮子了。”

她沒有說話。如果她張開嘴巴,很有可能說出什麽讓自己送命的話。

“這場戰爭還沒有結束。”他說,但這句話是為了她好還是為了自己好,她就不清楚了。

他的眼神掃過索菲,落在了丹尼爾的身上。

薇安妮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臉上面無表情。

他朝她轉過身來,看著她臉頰上的那道瘀痕露出了微笑。

“馮·李希特!”隨行人員中有人喊道,“丟下你的法國婊子吧。”

“你知道的,這話說的就是你。”他說。

她抿住嘴唇,一個字也不肯說。

“我會忘了你的。”他俯身向前,“不知道你能不能也忘了我。”

他跨著大步走進屋裏,出來時手裏提上了自己的皮箱。看都沒有看她一眼,他回到自己的車子旁邊,重重地關上了車門。

薇安妮伸手扶住了院門。

“他們走了。”索菲說。

薇安妮的雙腿癱軟下來,膝蓋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他走了。”

索菲跪在薇安妮的身邊,緊緊地抱住了她。

丹尼爾光著腳擠進了她們之間那塊臟兮兮的空隙裏。“我也要!”他喊著,“我也要抱!”他用力地跳進兩人中間,害得所有人都翻著跟頭倒在了幹枯的草叢裏。

德國人離開卡利沃之後的一個月裏,到處都傳送著盟軍的捷報,然而戰爭並沒有就此終止,德國人還沒有投降。燈火管制的規定減緩成了“半燈光管制”,使得窗戶得以再一次射入了陽光——這是一個令人驚喜的禮物。盡管如此,薇安妮還是不敢放松。把馮·李希特拋到九霄雲外之後(在她有生之年,她再也不用大聲說出他的名字了,卻還是無法不想起他),她陷入了對伊莎貝爾、瑞秋和安托萬的擔憂之中。她幾乎每天都會給安托萬寫信,然後站在郵局前排著隊,即便紅十字組織表示沒有一封郵件能被送達——他們已經一年多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

“你又在踱步了,媽媽。”索菲說。她坐在長沙發上,依偎著丹尼爾。姐弟倆的面前攤著一本書。壁爐的爐架上擺著幾張薇安妮從谷倉的地窖裏找出來的照片,為了讓勒雅爾丹重新找回家的感覺,這是她力所能及的少數幾件事情之一。

“媽媽?”

索菲的聲音讓薇安妮回過神來。

“他會回來的。”索菲說,“還有伊莎貝爾姨媽。”

“當然了。”

“我們該怎麽告訴爸爸?”索菲問道。從她的眼神中,薇安妮看出這個問題已經在她的心裏藏了好一陣子了。

薇安妮把一只手放在自己依舊平坦的腹部。孩子還沒有開始顯形,但薇安妮了解自己的身體:一個生命正在她的體內孕育。她離開客廳,走過去推開了前門。光著腳,她邁下破損的石頭台階,感受著腳底上柔軟的青苔。她謹慎地繞過尖銳的巖石,走上馬路,朝著鎮上邁開了步子……就這樣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