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當時還不知道箱根在哪——不久我便知道它位於日本東部,距離京都很遠。此後幾天,一想到像男爵這樣的大人物居然會把我從京都請去赴宴,我心裏就喜滋滋地自鳴得意起來。事實上,後來坐進漂亮的二等車廂時,我好不容易才藏起自己的興奮之情。豆葉的穿衣人一丁田先生坐在靠過道的座位上,不讓別人跟我說話。我裝著看雜志消磨時光,但其實我只不過翻著書頁罷了,因為我一直用眼角余光看著過道上的行人放慢腳步來看我。我發現自己喜歡別人的關注。午後不久,火車到達靜岡車站,我站著等換車去箱根,突然間我心裏湧起一陣傷感。一整天我都盡量讓自己不去想,可是現在我分明看到另一個時期的我,站在另一個月台上,搭上另一趟火車,只不過與我同行的人是別宮先生。那一天,我和姐姐被帶離了家鄉。我慚愧地承認,這些年來,我多麽努力地工作,為的是不去想佐津,爸爸,媽媽,還有我們那個海崖邊的醉屋。我就像一頭鉆在布袋裏的孩子。日復一日,我看到的就是祇園,以為祇園就是一切,祇園是這世上我唯一在意的東西。但現在一出京都,我醒悟到絕大多數人的生活和祇園毫無關系,而且,我情不自禁地去想我曾經有過的另一種生活。悲哀是種非常奇特的東西,在它面前,我們如此無助。它就像一扇窗戶,自作主張地打開,房間冷了下來,我們除了發抖,毫無其他辦法。但它每次都比上一次打開得小一些,再小一些,終於有一天,我們會奇怪它去哪兒了。

第二天上午,我給接到一家面朝富士山的小旅館,然後男爵的汽車司機又把我送到他的避暑山莊,那是在湖邊的一片美麗樹林中。汽車繞湖環行一周,我身著京都藝伎學徒的盛裝,走下車來的時候,許多男爵的客人都轉身朝我瞧,其中有很多婦人,有的穿和服,有的穿西式禮服。後來我才知道她們大多是東京的藝伎,此地距離東京只有幾個小時的火車。接著男爵出現了,他和幾位客人從林間小徑大步走來。

“啊,這就是我們都在等的東西!”他說,“這個可愛的小東西是從祇園來的小百合,也許有朝一日,她會成為‘祇園偉大的小百合’。我敢保證你們以後絕對看不到像她這樣的眼睛。你們要等著看她走路的樣子……小百合,請你過來,這樣每個客人都有機會看到你,你的任務很重要啊。你得到處轉轉,走到屋子裏,走到湖邊,走進林子裏,哪裏都要去!來,現在就工作起來吧!”

我開始照男爵的吩咐在別墅裏走動起來,經過繁花壓枝的櫻花樹,向客人們鞠躬行禮,不讓人看出自己是在尋找會長。我走得很慢,因為每走幾步,就有人讓我停下來,說些這樣的話,“天哪!從京都來的藝伎學徒啊!”然後就會拿出相機,要我和他合影,或者陪我走到湖邊的小望月亭或其他什麽地方,讓他的朋友也看我一眼,就好像他從網裏撈起了一個史前生物。豆葉告誡過我,人人都會為我的出現而著迷,因為那裏沒有祇園的藝伎學徒。的確,在東京一些較好的藝伎區,像新橋和赤坂,一個姑娘想要成名,也是要掌握各種技藝的,但當時許多東京藝伎都趕時髦,所以男爵別墅裏好些走來走去的人都穿著西式禮服。

男爵的聚會似乎會一直持續下去。到了下午,我其實已放棄找到會長的希望。我走進屋裏去找個地方稍事休息,可就在我踏進前廳的時候,身子一下子僵住了。他在這裏,和另一個人邊談話邊從一間榻榻米房間裏出來。他們互相道了再見,然後會長轉身看到了我。

“小百合!”他說,“男爵用什麽法子把你一路從京都弄來了?我真沒想到你和他認識。”

我知道我應該把眼睛從會長身上移開,不過那就像把釘子從墻上拔出來一樣難。我最後終於收回了目光,向他鞠了一躬,說道:“豆葉小姐讓我代替她來。很榮幸見到會長,我太高興了。”

“是啊,我也很高興見到你。你能給我出出主意。來看看我給男爵帶來的禮物。走之前,我有點不想送給他了。”

我跟他進了榻榻米房間,覺得就像風箏被線拉了進去。在箱根這個我所知道的最遠的地方,和這個讓我思念得比誰都厲害的男人共處一室,想起來,便讓我心動不止。他走在我前面,我欣賞他身著剪裁合度的羊毛西裝、行動自如的樣子。我能看出他壯實的小腿,甚至還能看到他背部的凹陷,就像樹根分叉的那個裂縫。他從桌上拿了一件東西來給我看。起初我以為是一種金制的裝飾品,但卻是一個送給男爵的古董化妝盒。會長告訴我,這件是江戶時期的藝術家新田權六制作的。它是一個鍍金的枕形盒子,上面用柔和的黑色繪著飛翔的仙鶴和跳躍的兔子。他把它放在我手中,它光彩四射,我看得屏氣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