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那個陌生地方的最初幾天裏,我覺得即使失去雙臂和雙腿,也要比失去家庭、遠離自己家要好受些。我毫不懷疑,生活再也不會和過去一樣了。我所能想到的一切只有我的困惑與苦難;日復一日,我都在想自己何時能再見到佐津。我沒了父親,沒了母親——甚至連我過去一直穿的衣服也沒有了。然而,過了一兩個星期,最讓我驚訝的事情倒是我竟然熬過來了。我記得有一次我在廚房裏把碗擦幹,突然覺得極度茫然,不得不停下正在做的事情,盯著自己的雙手看了好長時間;因為實在無法理解這樣一個事實:這個正在把碗擦幹的人就是我。

媽媽告訴過我,如果我努力幹活、表現良好,幾個月內就可以開始受訓。我從南瓜那裏得知,開始受訓意味著去位於祇園另一區的一所學校上音樂、舞蹈和茶道等課程。所有學習成為藝伎的女孩子都在這同一所學校上課。我相信當自己最終被允許去學校時,我會在那裏找到佐津;所以到了第一周的周末,我就決定要像一只被繩子牽著的母牛那樣順從,希望媽媽能馬上把我送去學校。

我要幹的大多數雜務都是很簡單的。早晨我要把床墊收起來放好,打掃房間,清掃泥土走廊,等等。有時,我也會被打發去藥劑師那裏取給廚子治疥瘡用的藥膏,或去“四條大街”上的一家商店買阿姨特別愛吃的脆米餅。幸運的是,最糟糕的工作,比如打掃廁所,都由一個年長的女傭負責。然而,盡管我竭盡全力拼命幹活,我似乎從來沒能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給人留下好印象,因為我每天需要做的雜務超出了我所能完成的量;而且奶奶總是讓情況變得更糟。

照顧奶奶其實並不是我的職責——至少阿姨在分配工作給我時沒有提過。但是奶奶喚我時,我又不能對她置之不理,因為在藝館裏她的輩分最高。例如,有一天,當我正要把茶端到樓上給媽媽時,我聽見奶奶喊道:

“那個女孩子在哪裏!去把她叫到這裏來!”

我不得不放下媽媽的茶盤,立刻奔到奶奶正在吃午飯的那個房間。

“難道你不知道這屋裏太熱嗎?”我屈膝跪下朝她鞠躬後,她對我說,“你早應該來這裏打開窗戶了。”

“對不起,奶奶。我不知道您覺得熱。”

“難道我看上去不熱嗎?”

她正在吃米飯,有幾顆飯粒粘在她的下嘴唇上。我覺得她看上去不是熱,而是讓人作嘔,但我還是徑直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我一把窗打開,就有一只蒼蠅飛了進來,開始圍著奶奶的飯菜嗡嗡打轉。

“你是怎麽回事?”她一邊說一邊揮舞著筷子驅趕蒼蠅,“別的女仆都不會在開窗時讓蒼蠅飛進來!”

我向她道歉,說我會拿個蒼蠅拍來。

“把蒼蠅拍進我的食物裏?噢,不,你不能那麽做!你就站在這裏替我趕蒼蠅,等我把飯吃完。”

所以我不得不站在那裏伺候奶奶吃飯,還要聽她對我嘮叨當她才十四歲時,在一場賞月舞會上,偉大的歌舞伎演員市村羽左衛門(第十四代)5曾牽過她的手。等我終於可以離開時,媽媽的茶早就冷得不能送上樓了。廚子和媽媽都很生我的氣。

事實是,奶奶不喜歡一個人呆著。即使是她上廁所的時候,她也會讓阿姨站在門外面拉著她的手,幫她蹲著時保持平衡。由於臭氣太濃烈了,可憐的阿姨拼命把頭偏向遠離廁所的方向,幾乎快要把脖子擰斷了。我沒有這麽倒黴的任務,可奶奶還是經常在她用一個小銀勺挖耳朵時,叫我去替她做按摩;替她按摩的活兒遠比你想象的要苦。第一次,當她解開袍子,把它從肩膀上拉下來時,我幾乎惡心得要吐了,因為她肩膀和脖子上的皮膚疙疙瘩瘩,顏色蠟黃,就像生雞的皮膚。我後來知道,她的皮膚問題是她在做藝伎時用的一種我們稱之為“瓷土”的白色化妝品造成的,那種東西的主要成分就是鉛。一來瓷土是有毒性的,另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奶奶在使用時調配不當。此外,奶奶年輕的時候還經常去京都北邊的溫泉泡澡,這本來是好事,可是以鉛為基礎原料的化妝品很難清洗幹凈;殘留的鉛和溫泉水中的某種化學物質結合在一起就會變成一種傷害她皮膚的染料。奶奶不是唯一一個受這個問題折磨的人。甚至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最初幾年裏,你依舊能在祇園的街上看到許多老年婦女松弛的脖子皮膚是呈蠟黃色的。

來到藝館大約三周後的一天,我比平時晚了好一會兒才上樓去整理初桃的房間。我很害怕初桃,盡管我幾乎不太見得到她,因為她的生活很忙。要是她發現我一個人呆著,我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所以我總是盡量在她離開藝館去上舞蹈課的那段時間裏打掃她的房間。不幸的是,那天早晨奶奶讓我做了很多事,等我忙完已經快到中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