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

弗朗索瓦絲在煙灰缸中掐滅了她的煙頭。

“你有勇氣在這麽炎熱的天氣工作嗎?”

“這不妨礙我。”皮埃爾說,“下午你做什麽?”

他們坐在與皮埃爾化裝室相連的平台上,剛才他們在此進午餐。在他們下面,劇院的小廣場在悶熱的藍天下似乎熱得令人難以忍受。

“我和格紮維埃爾去烏爾蘇利納。有一個夏洛聯歡節。”

皮埃爾的嘴唇往前翹了翹。

“你不再離開她。”他說。

“她簡直振作不起來。”弗朗索瓦絲說。

格紮維埃爾沒有回魯昂,盡管弗朗索瓦絲對她關懷備至,她也經常見熱爾貝,一個月來,她像是一個沒有魂的軀體在赤熱炎炎的夏日中晃來晃去。

“我六點來找你。”弗朗索瓦絲說,“對你合適嗎?”

“很好。”皮埃爾說。他又勉強笑了笑說:“好好玩。”

弗朗索瓦絲也以笑回敬,但當她一離開房間,僅有的一點快活也蕩然無存。現在當她獨自一人時,她總是郁郁不樂。當然,皮埃爾即使在思想上也不責怪她把格紮維埃爾留在身邊,但是不可避免,在他眼裏,她身上浸透了某種可憎的東西,皮埃爾不時從她身上透視到的是格紮維埃爾。

瓦萬十字路口的大鐘上指著兩點半。弗朗索瓦絲加快了步伐,她看到格紮維埃爾坐在多莫咖啡館的露天座上,穿著一件耀眼的白襯衫,頭發閃閃發亮。遠遠望去,她似乎光彩照人。但是她臉色灰白,眼睛無神。

“我來晚了。”弗朗索瓦絲說。

“我剛到。”格紮維埃爾說。

“您好嗎?”

“天太熱。”格紮維埃爾說著嘆了口氣。

弗朗索瓦絲在她身邊坐下。她驚奇地聞到一股奇怪的醫院味道,它摻雜在始終籠罩格紮維埃爾身邊的黃煙絲和茶葉香味中。

“昨天晚上睡好了嗎?”弗朗索瓦絲問。

“我們沒有跳舞,我累得要死。”格紮維埃爾說,並撅起嘴。“熱爾貝頭疼。”

她常常談起熱爾貝,但是弗朗索瓦絲並不上她的當,因為格紮維埃爾有時向她說些心裏話,不是出於友誼,而是企圖否認自己同熱爾貝的親密關系。在肉體上,她肯定完全離不開他,但反過來,她往往嚴厲地評價他。

“而我,我和拉布魯斯兜了一大圈。”弗朗索瓦絲說,“在塞納河邊各碼頭上,夜色絢麗多彩。”她停住不說了。格紮維埃爾甚至不假裝感興趣,她做出精疲力竭的樣子遙望遠處。

“如果我們想看電影,就該走了。”弗朗索瓦絲說。

“對。”格紮維埃爾說。

她站起來,抓住弗朗索瓦絲的胳臂。這是個機械的動作,她似乎並不覺得旁邊有任何人存在。弗朗索瓦絲跟著她走起來。這時,皮埃爾正在他悶熱的化裝室裏工作。她本來也能靜靜地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寫作。過去,她必然會貪婪地抓住這一段的空閑時光。劇院關門,她有閑暇時間,現在她只知道浪費時間。倒不是因為她以為已經在假期,而是她完全失去了以往有條不紊的概念。

“您還是很想看電影嗎?”她問。

“我不知道。”格紮維埃爾說,“我覺得我寧肯散散步。”

面對突然出現在她腳下的這片百無聊賴的荒原,弗朗索瓦絲望而卻步,因為她要在無救援的情況下度過這大段時光!格紮維埃爾沒有聊天的興致,但她的存在卻不允許人享受能與自己交談的真正安寧。

“那好吧,我們散散步。”弗朗索瓦絲說。

馬路散發出柏油味,很粘腳,人們被這初到的酷熱搞得措手不及。弗朗索瓦絲覺得自己整個兒變成了枯燥乏味、軟綿綿的一團。

“您今天還累嗎?”她用親熱的聲調問道。

“我一直累。”格紮維埃爾說,“我變成了一個老太婆。”她懶洋洋地看了看弗朗索瓦絲。“原諒我,我不是一個好同伴。”

“您多傻!您很清楚我總是高興和您在一起。”弗朗索瓦絲說。

格紮維埃爾沒有回報她的微笑,她已經又陷入了沉思。弗朗索瓦絲永遠也做不到使她明白,她並不要求格紮維埃爾為她施展她身體的魅力或思想的誘惑力,她只是要求格紮維埃爾讓她進入到她的生活中。整整這一個月,她頑強地試圖親近她,但是格紮維埃爾固執地充當陌生人,她雖存在,但拒人於千裏之外,她的存在在弗朗索瓦絲身上射下了一條危險的陰影。有些時候,弗朗索瓦絲全神貫注於自己,另一些時候,她全身心地貢獻於格紮維埃爾,她經常在焦慮中一次又一次感受到這種兩重性。那是有一天晚上一種古怪的微笑向她揭示出來的這種兩重性。摧毀這醜陋現實的唯一辦法可能是與格紮維埃爾一起忘我地沉浸於單一的友誼中。在這漫長的幾個星期中,弗朗索瓦絲越來越強烈地感到這種需要。但是格紮維埃爾永遠不會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