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第8/11頁)

“你的樣子顯得非常疲勞。”皮埃爾說。

弗朗索瓦絲哆嗦了一下,他是在對她說話,看上去他很擔憂。她試圖控制自己的聲音。

“我覺得我喝得太多了。”她說。

話語哽在嗓子裏了。皮埃爾傷心地看著她。

“你覺得我整個晚上討厭之極。”他內疚地說。

他出於本能地把手放在她手上,她成功地對他笑了笑。她被他的關切打動了,但是即使他在她心中重新喚起的這種溫情也不能把她從孤獨的焦慮中解脫出來。

“你剛才有點兒討厭。”她抓住他的手說。

“原諒我,”皮埃爾說,“我控制不了自己。”他因傷了她的心而深深不安,因此,如果問題涉及的僅僅是他們的愛情,弗朗索瓦絲就會恢復平靜了。“這次出來玩兒我掃了你的興,”他說,“你原來是興高采烈的。”

“沒掃什麽興,”弗朗索瓦絲說,她做了番努力,更加快活地補充道,“下面我們還有時間,在這裏待著很有趣,”她轉身朝著格紮維埃爾,“是不是?波勒沒有瞎說,這是個好地方。”

格紮維埃爾很古怪地笑了笑。

“您不認為我們像美國旅遊者那樣正參觀‘巴黎之夜’?我們坐在那裏旁觀,為了不弄臟自己的手,我們觀看,但什麽都不沾手……”

皮埃爾的臉陰沉了下來。

“什麽!您希望我們用手指敲響板,嘴裏喊著:‘好極了!’”他說。

格紮維埃爾聳了聳肩。

“您想做什麽?”皮埃爾問。

“我什麽也不想。”格紮維埃爾冷冷地回答,“我說的是現象。”

又開始了:仇恨螺旋狀、濃霧般再次從格紮維埃爾胸中冒出,像酸性物質一樣具有腐蝕性,想抵禦這種令人痛心的破壞是無益的,只有承受和等待。但是弗朗索瓦絲感到力不從心。皮埃爾不那樣逆來順受,他不怕格紮維埃爾。

“您為什麽突然對我們恨起來了?”他生硬地問。

格紮維埃爾爆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

“啊!不,您不會從頭再來一遍吧。”她臉頰通紅,嘴巴抽緊,氣憤到了極點。“我不把時間花在恨你們上面,我在聽音樂。”

“您在恨我們。”皮埃爾重復了一遍。

“絕對沒有。”格紮維埃爾說。她吸了口氣:“您樂於從外部觀察事物,好像這是一些劇場布景,我對此感到驚奇,這不是第一次了。”她碰了碰自己的胸脯:“我,”她激動地笑著說,“我是有血有肉的,您懂嗎?”

皮埃爾傷心地看了弗朗索瓦絲一眼,他遲疑了一下,然後似乎在勉強做自己不願做的事。

“發生什麽事了?”他口氣稍為和解地問。

“什麽事也沒發生。”格紮維埃爾說。

“您覺得我們是一對夫婦。”皮埃爾說。

格紮維埃爾盯視著他。

“正是。”她傲慢地說。

弗朗索瓦絲氣得咬牙切齒,胸中猛然產生要對格紮維埃爾拳打腳踢的粗暴想法。她長時間耐心聽著她同皮埃爾的單獨交談,格紮維埃爾卻拒絕給予她與他稍稍交換一下友好表示的權利!這太過分了,不能這樣繼續下去,她再也不能容忍了。

“您太不公正了。”皮埃爾憤怒地說,“假如說弗朗索瓦絲不高興,那是由於我對您的態度。我不認為這是什麽夫婦關系。”

格紮維埃爾向前欠了欠身,沒有回答。鄰桌上有位年輕婦女剛站起來,開始用沙啞的嗓子朗誦一首西班牙詩歌。全場鴉雀無聲,所有目光全集中到她身上。即使人們不懂字詞的含義,也被這富於感情的音調和流露出悲愴激情的面容所打動。詩歌談的是仇恨和死亡,也許還有希冀。通過其中的驚呼和呻吟,所有心靈都驟然切身感受到了苦難深重的西班牙。街上的吉他、歌聲、鮮艷的披巾和甘松茅花蕩然無存,被戰火和鮮血取而代之。舞廳倒塌,盛滿酒的羊皮袋被炸彈穿破,在溫馨的夜晚,恐怖和饑餓的幽靈正遊來遊去。弗拉明戈歌聲以及葡萄酒的醇香令人飄飄然,但這只是對消逝的過去的悲痛追憶。弗朗索瓦絲的目光注視著這張紅紅的、富有悲劇效果的嘴,她一度沉浸在粗獷的語句所喚起的淒涼景象中。她願她的身心都消逝在神秘音響下顫動著的召喚和遺恨中。她轉過頭,她能夠不再考慮自己,但卻忘不了格紮維埃爾在她身邊。格紮維埃爾沒有再看著那個女人,而是凝望著空間,一支煙在她手指間點燃著,煙頭的火即將燒著她的肉,她似乎尚未發覺,看來她陷入了如癡如狂的精神恍惚之中。弗朗索瓦絲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她全身是汗。空氣令人窒息,內心的思緒猶如烈火在熊熊燃燒。敵對的現實通過剛才那一陣狂笑暴露了出來,並且正變得越來越臨近,揭露真相令人心膽俱裂,但想要回避已無計可施了。弗朗索瓦絲曾一天又一天,一分鐘又一分鐘地逃避了危險,但是一切都完了,她終於遇到了自幼年時代起以朦朦朧朧的形式預感到的那種不可逾越的障礙:通過格紮維埃爾古怪的樂趣,通過她的仇恨和嫉妒,可恥的事正孕育著要爆發,它和死亡同樣恐怖,同樣不可逆轉。某個事物存在於弗朗索瓦絲面前,但卻不需要她,它如最後判決那樣無可挽回:一個陌生的意識矗立著,它自由、絕對、不可制服。像死亡一樣,這是一種全面的否定,一種永恒的烏有,然而存在著一個驚人的矛盾:這種虛無的深淵對其自身來說可能具有現實性,可能為了自身而充實地存在著,整個宇宙淹沒於它之中。永遠被剝奪了世界的弗朗索瓦絲自身分解在這虛空之中,任何語言、任何形象都不能包容這無邊無際的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