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弗朗索瓦絲最後朝鏡子裏看了一眼。這一次,沒有一個細節出毛病,她細心地拔過眉毛,頭發翻起,下面露出幹凈的脖子,指甲像紅寶石一樣閃閃發亮。今天晚會的情景令她興奮,她喜歡波勒·貝爾熱,同她一起外出總是令人愉快。波勒說定今晚帶他們去一個西班牙夜總會,這是塞維利亞舞廳的忠實翻版,弗朗索瓦絲因能在幾個小時中擺脫皮埃爾和格紮維埃爾使她深深陷入的、充滿偏見和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而感到高興。此時,她自覺精神飽滿、朝氣蓬勃,已經準備好為了自己的興趣去領略波勒的風采、演出的魅力以及過一會兒由吉他琴聲和西班牙曼查尼亞葡萄酒喚起的塞維利亞詩情畫意。

午夜十二點差五分,事不宜遲,如果不想毀了今夜良辰,該下樓去敲格紮維埃爾的門了。皮埃爾十二點在劇院等她們,如果他看不到她們在約定時間到達,他會發瘋的。她又看了一遍那張粉紙條,上面有格紮維埃爾用綠墨水寫的大字體。

“請原諒我,為了今晚有精神,今天下午我想休息。十一點半,我將去您的房間。親熱地擁抱您。”弗朗索瓦絲今天早晨在她的門下發現的這張紙條,她和皮埃爾都很擔憂,不知格紮維埃爾昨天夜裏幹了什麽,以致想睡一整天覺。親熱地擁抱您,這是一種空洞的套語,不意味什麽。當他們昨晚在同熱爾貝一起去吃晚飯前把她留在花神咖啡館時,她滿腹牢騷,無法預料她今天的情緒。弗朗索瓦絲披上一件新的薄羊毛短披肩,拿起提包和她母親贈送的漂亮手套走下樓梯。即使格紮維埃爾郁郁不樂、皮埃爾被激怒,她也決心不理會他們的糾纏。她敲了敲門,門裏隱隱約約傳出一點聲音,好像是聽到了格紮維埃爾在獨自一人時懷有的神秘思維在突突跳動的聲音。

“什麽事?”一個無精打采的嗓音問道。

“是我。”弗朗索瓦絲說。這次,沒有一點動靜。盡管弗朗索瓦絲決心保持愉快的心情,她仍然厭惡地察覺到自己在等待格紮維埃爾露面時總懷有的那種不安心理。她是喜笑顏開還是面有慍色?不論什麽情況,整個晚上的命運和今晚全世界的命運將決定於她的眼神。一分鐘過去了門才打開。

“我一點都沒有準備。”格紮維埃爾沮喪地說。

每次都這副模樣,每次也同樣令人困惑。格紮維埃爾穿著睡衣,亂蓬蓬的頭發垂在又黃又臃腫的臉上,在她身後,散亂的床似乎仍是溫熱的,可覺察到百葉窗一整天都沒有打開過。房間裏煙霧彌漫,充斥著一股燃燒酒精的嗆人氣味,但是使空氣令人窒息的遠不是酒精和煙草,而是一小時一小時,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積聚而成的種種未滿足的欲望、種種煩惱和怨恨,這一切如同一個狂熱的幻影存在於這些花花綠綠的墻壁之間。

“我等您吧。”弗朗索瓦絲不很堅決地說。

“可我還沒穿好衣服。”格紮維埃爾說。她屈從而痛苦地聳了聳肩膀。“不,”她說,“您去吧,我不去了。”

弗朗索瓦絲站在門口,呆滯而懊喪,自從她發現格紮維埃爾內心產生了嫉妒和仇恨以來,這間隱蔽所使她害怕。這兒不僅僅是格紮維埃爾贊美她自己的崇拜者的聖殿,也是一間暖暖的溫室,那裏茂盛地繁殖著一種珍貴而有毒的植物,也是一間禁閉的神思恍惚者的場所,那裏的潮濕空氣讓人身上發黏。

“聽我說。”她說,“我去找拉布魯斯,二十分鐘以後,我們過來找您,您不能在二十分鐘內準備好嗎?”

格紮維埃爾的臉突然恢復了活力。

“當然可以,您會看到,只要我想做,我就能做得很快。”

弗朗索瓦絲下了兩層樓。這很令人不快,今晚出師不利。氣氛緊張已經有好幾天了,最終必然會爆發。特別在格紮維埃爾和弗朗索瓦絲之間關系發展不順利,星期六黑人舞會以後產生的那種笨拙的感情沖動全然無濟於事。弗朗索瓦絲加緊了步伐。這幾乎難以把握:一個假裝的笑容、一句模棱兩可的話足以破壞整個一次歡快的外出。今晚她將仍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現,但是她知道格紮維埃爾不會無意地讓任何事情逃過去。

當弗朗索瓦絲走進皮埃爾的化裝室時,幾乎才十二點十分,他已經穿好大衣,坐在長沙發上抽煙鬥。他擡起頭,疑惑而冷淡地看了看弗朗索瓦絲。

“你一個人?”他問。

“格紮維埃爾等著我們,她沒有完全準備好。”弗朗索瓦絲說。盡管她已多次領教他的這種態度,她仍感心情沉重。皮埃爾甚至沒有向她笑一笑,他還從來沒有如此迎接過她。

“你看見她了?她怎麽樣?”

她驚奇地盯視他。為什麽他好像很驚慌?他自己的事進展完全順利,格紮維埃爾可能向他挑起的爭吵從來都是情人間的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