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

“您去吃一盤水果。”弗朗索瓦絲說,她從人群中擠過去,為讓娜·哈伯雷開出一條走向餐台的路。克麗斯蒂娜姑姑待在桌邊久久不走,她愛慕地向正帶著一種優越感喝冰咖啡的吉米奧微笑。今年比去年聖誕節前夜來聚餐的人增加了一倍多,因此弗朗索瓦絲看了一眼盤子裏是否還有足夠的三明治和花式糕點。

“裝飾得真美。”讓娜·哈伯雷說。

弗朗索瓦絲第十次回答這個問題了。

“是貝格拉米安布置的,他很有鑒賞力。”

他如此迅速地把一個羅馬戰場變成舞廳真是勞苦功高,但是弗朗索瓦絲不太喜歡冬青、槲寄生以及柏樹枝擺得比比皆是。她環視四周尋找著新到的客人。

“您能來,您真是太好了!拉布魯斯見到您會非常高興的。”

“那位親愛的小大師,他在哪兒?”

“在那兒,和貝爾熱在一起,他很需要您給他解解悶。”

布朗什·布蓋幾乎不比貝爾熱更有趣,但是這總會有些變化。皮埃爾的神色不像在過節,他時時愁容滿面地擡起頭,他為格紮維埃爾擔憂:他怕她喝醉或怕她溜走。此時,她正和熱爾貝並排坐在舞台前沿,他倆的腿在空中晃蕩著,看上去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唱機正播放著倫巴舞曲,但是人群嘈雜擁擠,簡直無法起舞。

“活該,只好不管格紮維埃爾了!”弗朗索瓦絲想,“晚會已經夠人受的,如果還必須考慮她的看法和情緒,那就無法容忍了。”

“活該。”弗朗索瓦絲心中重復了一遍,但又有些遲疑不定。

“您已經要走了?太遺憾了!”

她以滿意的目光注視阿貝爾松的身影遠離。當所有重要的賓客都離開以後,就不用再那麽費神了。弗朗索瓦絲朝伊麗莎白走去,她靠著一個布景撐架抽煙足有半個小時了,目光發呆,不同任何人交談。但是要穿過舞台,儼然做一次遠征。

“您來了,您真好!拉布魯斯會很高興的!他現在正被布朗什·布蓋纏著呢,您試試看把他解脫出來吧。”

弗朗索瓦絲又挪前了幾公分。

“您真是光彩照人,瑪麗-昂熱,這種藍色配這種紫色,太漂亮了。”

“這是朗萬服裝公司的小套裝,很優雅,是不是?”

弗朗索瓦絲又經過幾次握手問候和幾次笑臉相迎才來到伊麗莎白身邊。

“擠到這兒真費力。”她起勁地說。她確實感到累了,在這種時候她很容易疲勞。

“今晚真是滿堂風雅!”伊麗莎白說,“你注意到了吧,所有這些女演員的皮膚有多難看。”

伊麗莎白的皮膚也不美:又浮腫又有些發黃。“她灰心喪氣了。”弗朗索瓦絲想。很難想象六個星期以前彩排的那天晚上,她還幾乎是神采奕奕的。

“都是塗了胭脂抹了粉的。”弗朗索瓦絲說。

“身材倒都很美。”伊麗莎白公正地說,“想想布朗什·布蓋都已經四十出頭了!”

身材是年輕的,頭發顏色也很正,甚至臉部輪廓也未變形,但是這種青春卻失去了富有生命力的新鮮感,這是一種用防腐香料維持的青春。精心按摩的肌膚上沒有皺紋和魚尾紋,但是眼睛周圍這種衰老的神情只會因此而更令人發愁。衰老的過程在暗暗地進行,只要人工修飾的保護層不爆裂,這個過程可能還會長期延續。總有一天,變得如同紗紙那樣稀薄的光彩奪目的外殼會在一瞬間化為灰燼,那時出現在人們眼前的將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老太婆了:滿臉皺紋和斑點、血管隆起,手指關節突出。

“是些保養得很好的女人,”弗朗索瓦絲說,“這個詞聽起來很不舒服,我總是聯想到螯蝦罐頭[1],似乎還聽到侍者對你說:‘這和新鮮的一樣好吃。’”

“我沒有那麽多成見,而偏向年輕人。”伊麗莎白說,“這些小姑娘穿得怪模怪樣,沒有給人留下任何印象。”

“你不覺得康塞蒂穿那條波希米亞的大裙子很可愛嗎?”弗朗索瓦絲說,“看看小埃盧瓦和夏諾,當然,裁剪並不完美無缺……”

這些顯得不大自然的裙子蘊含了命運未定者的全部風度,反映了她們的雄心和夢想、困難和潛力。康塞蒂的黃色寬腰帶和埃盧瓦裙子上半身星星點點的繡花,如同她們的微笑一樣是發自內心深處的表露。從前伊麗莎白也是這樣穿著的。

“我向你保證,這些小姑娘為了模仿哈伯雷或者布蓋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伊麗莎白酸溜溜地說。

“那是,如果她們成功,她們將來正是和這些人一模一樣。”

她用目光掃視了一下全場:漂亮的名角兒、初出茅廬的新手以及成就平平的碌碌無為的演員們,這群命運各異的人嘈雜地麇集一處,令人頭暈目眩。有些時候,弗朗索瓦絲覺得這些生命是專門為此時此地的她才來到這裏相會的。而在其他的時空就全然不再如此了:人們散居四方、各奔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