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哪兒也喝不到比這裏更好喝的咖啡。”弗朗索瓦絲一面把杯子放在碟子裏一面說。

米凱爾夫人笑了。

“當然,在你去的那些定價餐館裏給你喝的不是這種咖啡。”

她正在翻閱一份時裝雜志,弗朗索瓦絲走過來坐在她的椅子扶手上。米凱爾先生在壁爐的一角看《時代報》,爐中的木炭正熊熊燃燒。二十年內,事物一成不變,不免令人心情沉重。每當弗朗索瓦絲回到這幢住宅裏,她感到流逝的那些年華並未把她帶到任何地方,時光就是展開在她周圍的一潭黯淡無光的死水。生活就是人變老,僅此而已。

“達拉第,他確實講得很好,”米凱爾先生說,“很堅定,很威嚴,他將寸步不讓。”

“有人說,博內本人會隨時做出讓步,”弗朗索瓦絲說,“甚至有人斷言,他可能背地裏已經就吉布提問題開始談判了。”

“要注意,就意大利提出的要求本身沒什麽太過分的東西,”米凱爾先生說,“不能接受的是說話的口氣,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這樣的強硬催促下同意妥協。”

“你畢竟不會就一個聲譽問題進行戰爭吧?”弗朗索瓦絲說。

“我們也不能甘心躲在馬其諾防線後面當一個二流國家。”

“不能。”弗朗索瓦絲說,“這很困難。”

她向來避免接觸原則問題,所以很輕易就能和父母達成諒解。

“你覺得這適合我嗎?這種裙子?”她母親問道。

“肯定適合,媽媽,你那麽苗條。”

她看了看掛鐘:現在兩點。皮埃爾已經坐在桌旁,前面放著一杯劣質咖啡。格紮維埃爾頭兩次上課來得太晚,因此他們今天決定提前一小時到多莫咖啡館會面,以保證按時開始工作。也許她已經到了那裏,對她是難以預料的。

“為《尤利烏斯·愷撒》的第一百場演出,我需要一套晚禮服,”弗朗索瓦絲說,“我拿不準該選一種什麽式樣。”

“我們有時間考慮。”米凱爾夫人說。

米凱爾先生放下報紙。

“你指望有一百場演出?”

“至少一百場,現在每天晚上都客滿。”

她振作了一下精神走向鏡子;這種氣氛令人消沉。

“我該走了,”她說,“我有約會。”

“我不喜歡不戴帽子外出的習慣。”米凱爾夫人說,並摸了摸弗朗索瓦絲的大衣。“為什麽你沒聽我的話買皮大衣?你背上沒什麽保暖的東西。”

“你不喜歡這種中大衣?我覺得它好看極了。”弗朗索瓦絲說。

“這是件春秋大衣,”她母親說著聳了聳肩,“真不知道你的錢都幹什麽用了!”

“你什麽時候再回家?”米凱爾先生問道,“星期三晚上,莫裏斯夫婦要來。”

“那我星期四晚上來,”弗朗索瓦絲說,“我喜歡單獨和你們在一起。”

她緩步下了樓梯,走上梅迪奇街。空氣濕潤而凝滯,但她覺得室外比溫暖的書房還舒服。時光又開始緩緩地流逝:她就要與熱爾貝會面,至少這能使這段時間具有某種微小的意義。

“現在,格紮維埃爾肯定已經到了。”弗朗索瓦絲想,心中略有刺痛感。“格紮維埃爾穿上了那條藍裙子或者那件帶白條紋的紅外套,精心梳理的發卷垂在臉旁,她微笑著。這種從未出現過的微笑意味著什麽?皮埃爾怎樣凝視她?”弗朗索瓦絲停在人行道邊:她痛苦地感到自己好像被流放了。往常,巴黎的中心就是她的所在之處。今天一切都變了,巴黎的中心是皮埃爾和格紮維埃爾就座的咖啡館,而弗朗索瓦絲則流浪在市郊的某個地方。

弗朗索瓦絲在雙偶咖啡館露天座的火盆邊就座。今天晚上皮埃爾將把一切都敘述給她聽,但是一些日子以來她不再完全相信他的話。

“一杯清咖啡。”她對侍者說。

一絲惆悵掠過心頭:這不是確切意義的痛苦,必須追溯到以往遙遠的年代才能找到類似的不適感。她陷入了回憶。房屋內空無一人,為擋陽光,人們關上了百葉窗,屋內很昏暗。在二層樓梯口有一個小女孩正屏住呼吸貼在墻邊。當大家都在花園裏時,她卻獨自待在那裏,她感到新奇。這既有趣,又令人害怕:家具和往日一模一樣,但同時又都變了樣,變得那樣厚實、濃重、神秘,在書桌和蝸形腳大理石桌子底下滯留著一團厚重的陰影。她不想逃跑,卻心驚肉跳。

那件陳舊的上衣掛在一個椅子背上:想必安娜用汽油洗過它,或者她剛把它從放有樟腦丸的地方拿出來,晾在那裏吹吹風。看樣子它又舊又破。雖然破舊,但是它卻不能像弗朗索瓦絲那樣在自己弄痛時呻吟,也不能自言自語地說:“我是一件破舊的上衣。”這很奇怪,弗朗索瓦絲企圖設想,如果她不能對自己說:“我是弗朗索瓦絲,我六歲,我在祖母家,”如果她全然不可能自言自語,她會成為什麽樣。她緊閉雙眼,好像她不存在似的,然而其他人會過來,看見我,談論我。她睜開雙眼,看到了上衣,它存在著,但它自己意識不到,這裏面有某種令人氣惱和有些令人恐懼的東西。如果它自己不知道,存在對它又有何用?她考慮了一下,也許有一種辦法。既然我能說“我”,我為什麽不能代替它說呢?她注視著上衣,眼裏只看見上衣,然後迅速說出:“我很破,我很舊,”然而白費力氣,什麽新情況也沒有發生,這是令人失望的。上衣仍然在那裏,無動於衷,與人無關,而她仍然是弗朗索瓦絲。再說,如果她成了上衣,那麽她弗朗索瓦絲就無知無覺了。她的腦袋開始反反復復思考這一切,然後下樓跑向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