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愁的預感14(第3/3頁)

父親說:“看到太多東西,人就會莫名地傷感起來啊。”

我記得很清楚。就連當時父親緊緊抓著我時那雙手的觸感都在我的體內蘇醒過來。養育我的父親的手,那幹燥而寬大的手掌。

我們走了一圈,慢慢地準備往回走。眼睛已經適應,林子裏的樹木如夢似幻散發著朦朧的光暈。只要沿著坡道直接下去,就是我們的別墅。正彥大概還沒有睡下,遠處可見的窗口孤零零地點著燈。我們只要朝著那個星星一樣的白點,踩著小樹枝和幹硬的泥土走去,馬上就到了。這樣一想,立即就感覺到林子裏的夜氣將心臟的細胞一個個融進黑夜一般的陰冷。

“明天你打算怎麽辦,彌生?”

哲生突然問。我停下腳步,也許還不想回到房子裏去。我擡頭望著星星。無論看多少回,夜空還是清澈得令人不敢相信的那個夜空。

“你問我打算怎麽辦,我……”這是我現在不願考慮的問題。“無論如何也得找到她啊。這樣回去總覺得太可惜了。不過,先回去看看吧。去阿姨家裏?她回這裏的可能性太小了。”

我的回答沒有觸及任何本質。沒有任何事情是可以確定的,我感覺就像在窺探深不可測的水底。

“唉……”哲生嘆了口氣,靠著樹幹慢慢往下滑,最後坐了下去,“你直到現在還想和親姐姐一起生活?”

我目瞪口呆,驚訝得仿佛星空旋轉了起來。

“哲生,你知道了?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問道。哲生回避我的目光,凝視著黑暗。

“……早就知道了呀!不知道的,就你一個人。當然,父親和母親都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你打算以後和雪野阿姨一起生活?”

“嗯……”我在哲生的面前蹲下,盯著他瞧,“我覺得我只能回到養育我的家裏。我和阿姨都不是那樣的浪漫主義者……只是,好不容易回想起已經忘卻的事,她是我的姐姐,所有一切陡然改變,我很想好好體會這種滋味。現在如果我手忙腳亂慌成一團,只會給周圍的人添麻煩,這我非常清楚。可我怎麽也沒法裝作若無其事。如果阿姨希望我來找她,我願意那麽做。我覺得,只有這樣無聊的事,對現在、對以前的我和阿姨兩個人來說,才是最最重要的……你能理解嗎?”

“非常理解啊!”

哲生笑了。他直視著我點點頭。那是一張美麗得令人瞠目結舌的笑臉,我怔怔地注視著他。這次旅行中,哲生屢次流露出以前從未在我面前流露過的表情。這張笑臉也是如此。這樣的表情,他在家裏決不可能有,以前也許他只是對特定的女性才表露出來……不,不對。多半是我的眼睛發生了變化。走過這段新的日子,我第一次摘去了濾色鏡,在這深夜裏,我的心在用以前從未有過的目光審視著哲生。

新的哲生,新產生的情感。我的目光已經無法離開他。我想永遠從這樣的視角像聆聽一樣地望著他。

“你總是好像驚魂未定似的。”哲生說,“應該什麽都不知道的,但無論在家裏還是走在街上,你總是一副很不安的神情,好像總是心神不定。我上初中的時候就懷疑,說雪野阿姨是我阿姨,其實是騙人的,她和你是姐妹。我獨自去查看了戶籍,才知道你們兩人都是我們家的養女。”

“……是嗎。”

月光下,隱隱看得見腳邊的泥土和樹葉。這裏是循跡追溯而來的盡頭之一。

“我是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注意到的。”

我覺得仿佛在說一些叫人感覺異常寂寞的往事。從自己嘴裏說出的每一件事就好像冥河的河灘上堆積起來的石頭[7]那樣,潔白而冰冷。我覺得,無論生或死,無論家庭還是家族,都從在所有層面上存在著血脈相連的東西的地方義無反顧地趕到遙遠的這裏來了。無論愛情,還是弟弟。

“不過,我心裏還是很高興的呀!……好像人生突然翻了倍,不是嗎?說什麽還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好,根本就不對。我發自內心這麽想。”

夜風徐徐地吹來。盡管我訴說的語言在表露我真正的想法,但我自己也感覺得到,我正一點一點地離開某種東西。我蹲在那裏,現在袒露我的真實心情的,也許就只有膝蓋上隨意地纏在一起的手指。

就在那個時候。

哲生突然緊緊抱住我。我的膝蓋跪倒在地,但沒有感到意外和驚奇,只是近距離地注視著他身上穿的我的那件開襟衫前面的貝殼紐扣,感受著他放在我後背上的大手那種異樣的觸感。哲生身上散發著那個令人懷戀的“我們家”的氣息,散發著養育我長大的那個家的梁柱、地毯、衣物等的氣味。這氣味豈止是攪亂了我的心緒,它更令我喘不過氣來,我的眼淚眼看就要湧出來。因此,我無奈地擡起頭,看著他那鉆石般的眼眸。他的眼睛流露出哀傷,我閉上了眼睛,我們接吻了。是永恒的、長長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