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愁的預感14(第2/3頁)

“我,是外室所生的兒子。”

正彥說道。太意外了,我和哲生驚訝地閉上了嘴,定定地望著他。正彥察覺到我們的疑惑,苦笑著繼續說下去。他講話時毫不忌諱,感覺實在很好。

“母親去世以後,我被領到父親身邊,過著極其平淡的生活,不管怎麽說,這都是小時候的事情,現在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我就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少爺。沒錯,我自己都這麽說自己。長大以後,理所當然地,怎麽說呢,我就喜歡和性格開朗的人交往。您明白嗎?”

他望著哲生,哲生笑了。

“當然明白,看見您就知道您是那樣的。”

“現在我得出結論,令雪野小姐感到不安的,追根溯源,會不會就是這個。以前我不理解,以為是被她甩了。的確,我內心深處有一個角落,總是覺得女孩子就應該開朗、率真,有很多與年齡相稱的優點,愛掉眼淚,懂規矩。其實人人都是那樣長大的,又在很好地表現著自己。但重要的是已經被我們遺忘的那一部分,這部分沒法和任何人分享。”

聽他這麽說,我猛一怔。仿佛覺得某種像是真相的東西掠過我的耳膜。

“有幾年,連自己都已經忘卻的時光沉睡在我的體內。在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段時期其實是相當硬氣而悲慘的,我絞盡腦汁想要保護母親。我不會去恨什麽人,也不會鉆牛角尖。那一段和母親兩人生活的時光成為永遠無法與別人分享的某種東西,永遠留在我的內心深處。嗯,我覺得那種東西是有的。我為什麽這麽說,是因為在遇到雪野小姐之前,我把這忘得一幹二凈。那些令人懷戀的事物、心痛的事、咬牙切齒一籌莫展之類的事,她就代表著所有這些情感。只要看見她撐著雨傘穿過雨中的校園走來,我就好像要回想起什麽,就會抑制不住發瘋的沖動。”

“所謂的戀愛,一般都是那樣的吧。”

哲生說道。我清楚地感覺到正彥對哲生的話有些不悅。我一驚,想要說些什麽,但哲生毫不畏縮,一臉認真地繼續毫無顧忌地說:“開始我還以為那是發生在不檢點的高中老師和喜歡大齡女人的青年之間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司空見慣。聽了您說的話以後,我仿佛覺得對雪野阿姨有那麽一點點理解了。”

正彥露出由衷的笑容。

“是嗎?”他說。

這是一個非常和睦的場面。

是啊!我現在會到這麽遠的地方來,並不僅僅因為阿姨是我的姐姐,也不是因為我沒法保持沉默,而是因為阿姨擁有的作為一名女性的黑暗魔力。她的頭發、甜美的嗓音、彈奏鋼琴時纖細的手指背後,隱藏著某種巨大而玄妙的眷戀。這對童年時代失去過什麽的人來說,一定是特別能夠理解的。那是某種比黑夜更深、比永遠更長久的幽遠的東西。

她那種面對不尋常的重壓絲毫不曾彎折的、柔韌的自我是如此的令人心痛,我們不禁浮想聯翩,而且越來越被她所吸引,在這流星頻頻掠過的樹林裏相聚,一起用餐。

一切已經不需要解釋。

那天夜裏很晚的時候,我和哲生兩人出去散步。

我們在淡淡的月光下走著,越過漆黑的林間,在房棟間穿行,每棟房子都有著幽靈般的黑洞洞的窗戶。每當長滿樹葉的枝幹被強勁的風刮得嘩嘩搖曳時,深綠色的空氣就會在夜空裏緩緩蕩開巨大的波紋。

“那個家夥真奇怪呀!滔滔不絕地說著那些事,絲毫也沒有感到難為情。”

哲生說道。他沒有衣服穿,就把我的開襟衫穿在身上,毛衣有些小,他穿著非常可愛。

“是啊,不過他人很好啊。”

他一直被囚禁在某個夢境裏,甚至看來已經回不來了。那個夢裏包含著的風景有阿姨的身影。人們也許會把這稱作“幸福”。旅途中的夜晚,景色越是優美,越是會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憂傷。我仰望著夜空,確認將要消失在黑暗裏的自己的所在。我們倆緩緩地走在夏天的星座底下。

“這裏的星星真多啊。”哲生說道。

“我們有幾年沒有來這裏了?”

“嗯……有段時間沒來這裏了!不知道爸媽他們是不是常來。”

“真令人懷念啊。和小時候相比,所有的東西都變小了。”

“上次來的時候,信箱是新的。”

“還放煙花了。”

“嗯,我還記得父親提著水桶的樣子。每次來這裏,都要放煙花的。”

小時候,一想到這些如同傾盆大雨似的、又像是從地裏滲出來的耀眼的白色顆粒全都是星星,就會無端感到哀傷。頭頂上方,幾億顆星星的芒輝填滿了枝葉的間隙。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大家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嗎?孩提時,我這樣問父親。為了燃放煙花,我們上山去林子裏尋找開闊些的地方。對了,父親還提著水桶,另一只手牽著我。黑夜非常深濃,母親走在離我們不遠的前面,她的背影眼看就要消失了。哲生抱著很多煙花,歡喜雀躍,一個人在前面奔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