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長江是苦的,黃河也是苦的(第3/5頁)

站在門口往裏看,裏面光線很暗。一扇破門裏面,只有十來平米的空間,散亂地擺了幾張用木板和樹墩釘成的凳子,一張木板釘四根柱子拼成的桌子,其中的一根柱子已經斷了,用布纏著,像打上去的綁腿。房間的一角,擺了一張床。所謂的床,只不過兩條木凳上架了一塊木板,上面胡亂扔著一床很黑的床單。再靠裏面,有一個人背對著門在鍋裏炒菜,看那身又臟又破的工作服,像是院子裏打掃衛生的。

“同志,請問……”方子衿問字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整個人就愣在了那裏。

面前的男人轉過身來,驚訝地看著外面的方子衿。光線雖然暗,方子衿還是看清了他,正是陸秋生。才一年不見,他似乎突然老了很多,一頭黑發變灰了,胡子長長的,又臟又亂,他的嘴裏叨著一支手卷的煙,胡子上粘著幾根煙絲,還有點白白的東西,看上去,像是唾沫。他不經意地轉過身,看清站在外面的是方子衿時,本能地縮了縮身子,似乎想逃走。可是,這空間太小了,無處可逃,他只好站在那裏,臉是死一般的蒼白。

“哥,你……”她說不出話來,眼淚奪眶而出。

“我不是你哥,你走吧。”他驚悟過來,態度蠻橫地說。

方子衿不理他,一步跨了進去,在他的床上坐下來。懷裏的夢白瞪大一雙漂亮的眼睛看了看陸秋生,又恐懼地轉過頭來看母親。陸秋生大聲地叫道,我叫你走,你聽到了沒?夢白被他的大叫嚇壞了,嘴癟了癟,哇的一聲哭起來。方子衿哄著女兒說,別哭白白,別怕,他是你舅。又對陸秋生說,你叫麽事?嚇壞孩子了。

陸秋生將手中的鍋鏟放在鍋上,就地蹲下來,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兩個煙頭,又伸手到另一只口袋裏摸,摸出一張小紙片。他將紙片放在手掌上,再將兩個煙頭拈碎,拈出煙絲,小心地將煙絲撥勻,把紙片卷在一起,將紙片的一角置於舌上舔舔濕,粘成一支煙。他順手拿起一根小樹枝,伸進爐膛裏,不一會兒將樹枝拿出來,點著煙,猛地吸了幾口。你來做麽事?你為麽事要來?他說。

方子衿說,這到底是麽回事?你不是當副局長嗎?怎麽這樣了?他說,當副局長是一年前的事了,現在他是右派。方子衿驚問,右派?你麽樣也成了右派?陸秋生說,你回去吧,別連累了你和孩子。她覺得心裏很苦,想哭。別人她不了解,陸秋生她是了解的,他怎麽可能是右派?如果說,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一個革命者,那可能不是他,但如果世界上只剩下十個革命者,肯定有一個就是他。他怎麽可能反黨?方子衿一定要他說是怎樣成為右派的。他被逼不過,只好告訴她。大鳴大放的時候,他給省委寫了一封信,反映文大姐包庇胡之彥、打擊余珊瑤等問題。陸秋生說,胡之彥原本應該判至少七年的,可不知為什麽,文大姐出面替他說情,結果只判了三年,進去後又減了一次刑,馬上就要出來了。反右運動剛剛開始,文大姐就給醫學院打招呼,要把余珊瑤劃為極右。結果,余珊瑤成了醫學院第一個被批鬥的右派。除了這些之外,還有其他一些事,比如她在省裏培植個人勢力,工作上瞎指揮給黨和人民造成很大損失等等。

陸秋生還沒有說完,方子衿就在心裏長長地嘆息一聲。說到底,他的這個右派,原本該屬於她的。

方子衿將夢白放在床上,轉身開始收拾這間房子。除了床上的床單可以疊一疊,這房子實在沒什麽好收拾的。過了半天,陸秋生才驚醒過來,對她說,你這是做麽事?帶著孩子快走,快離開這裏。方子衿說,我不走了,我已經決定了。

“你瘋啦?”他說。

“我沒瘋,我從來沒有現在清醒。”

陸秋生說:“你和趙文恭離婚,不就是為了孩子有個好前途嗎?”

方子衿停下來,認真地看著他。“你曉得我和他離婚了,說明你一直在關心我,是不是?”

陸秋生低下頭來,不語。

她說:“我和他離婚,與他是不是右派沒有關系。如果我愛他,不管他是左派還是右派,我都不會離開他。”

“可你也不愛我。”陸秋生說過之後,擡頭看她,眼中滿含著期待。

方子衿想,愛?不愛?如果說不愛,這一年多來,她一直在期待他的消息,當時以為他找到了心愛的女人,已經結婚了。那時,她心中不是有那麽一絲惆悵一絲苦澀嗎?如果不是愛,那種酸酸澀澀的感覺是什麽?在這個悲情的秋天,自己為什麽會生出強烈念頭,一定要來看一看他?這難道不是一種愛的指引?當看到他並非結婚,而且因為命運的捉弄,成了另一個人時,自己的心為什麽會那麽那麽疼痛?自己為什麽會情不自禁地想到要和他結婚,要和他相守一生一世?然而,如果說這是愛,那麽,白長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