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莫道不識秋胡面,好女自有羅敷心

——秋胡戲妻的故事

任賢齊有首很流行的歌,叫《對面的女孩看過來》。我還記得開始有段歌詞是這樣唱的:“對面的女孩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不要被我的樣子嚇壞,其實我,很可愛!”

從這段歌詞裏,我認為至少可以得到以下三點信息。

第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個信息就是,他說“對面的女孩看過來”,又說“不要被我的樣子嚇壞”,這說明兩人是初次相遇,也就是兩個人可能是在街頭、在路邊偶然相遇,不管是在哪兒相遇,反正可以確定的是兩個人肯定是互相不認識的。

第二點,他說“其實我很可愛”,實質上是通過自我的表白,向對方表達愛慕之心,換句話說,是這個男的在向這個女孩子示好,示愛。那麽她為什麽要向這個女孩兒示好、示愛呢?唯一的原因可能就是他對這個女子一見鐘情了。那他為什麽會對這個女孩兒一見鐘情呢?那唯一的原因應該是這場偶遇中女孩子的外表與氣質吸引了他。

第三點,他也說“不要被我的樣子嚇壞”,那說明他知道這種一見鐘情之下立即唐突地表達是很失禮的,甚至是不好的,是容易把對方嚇壞的。因為往好的說,他這種行為叫情不自禁;往輕的說,他這種行為叫搭訕;往壞裏說,他這種行為叫輕浮;往重裏說,他這種行為叫調戲婦女,叫耍流氓。所以他在“不要被我的樣子嚇壞”的聲明之後,趕緊來一句表白:“其實我,很可愛”。但事實上要讓一個女子在這種突然的情況下,相信“你其實很可愛”,那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因為這時候女性都有一種本能的自衛與防衛心理。除非,這時候她也對你一見鐘情。

當然,因為這首歌是任賢齊唱的,聯系到他作為一個清純、健康藝人的形象,我們當然會覺得他確實很可愛。但試想一下,要是這首歌是高俅的兒子高衙內在調戲林沖老婆的時候唱的,我們一定會把他當成是一個流氓,一個無賴。也就是說,看來這種一見鐘情之下的示好、示愛,本身的是與非還是比較難以簡單判斷的,關鍵要看是誰,又是向誰,而且是在什麽時候、什麽環境下發生的。

於是,唐代的人就為歷史上那個最有名的調戲婦女事件的男主人公秋胡叫屈,打抱不平,甚至是翻案,認為給秋胡在桑園調戲婦女的行為作簡單的定性有不當的地方,況且人家最後調戲的還是自己老婆,那就更有可原諒之處了。於是,到了京劇《桑園會》的時候,在這種觀念下,原來漢代的那個秋胡戲妻的故事,就有了徹底的情節扭轉。

要搞清楚這些變化,我們首先要來看看漢代的那個秋胡戲妻到底是個怎樣的故事。

說它是漢代的故事,有些人可能會提出疑義。那京劇《桑園會》裏不是說秋胡是魯國的大夫嗎?那應該是春秋戰國的人啊。一點兒不假,《桑園會》是根據元代雜劇石君寶的《魯大夫秋胡戲妻》發展來的,石君寶也稱秋胡為魯大夫。事實上,這個故事最早出現在漢代劉向編的《烈女傳》裏,劉向也說“潔婦者,魯秋胡子妻也。”也就是說這個品德高尚的女主人公是魯國人秋胡的妻子。那麽我們憑什麽要說這是個漢代的故事呢?原因有三。

第一,劉向這本書是寫給皇上看的,事可能是實有其事,但要假托歷史以名目。中國人喜歡以史為鑒,就像這些“傳世經典、傾城之愛”的故事經過了歲月的沉澱,其間的情感也愈發顯得淳厚。那些托古言今的事,只有假借古人的名義,才顯得更有教育意義和借鑒意義。

第二,京劇裏秋胡的老婆叫羅梅英,也有說他老婆叫羅敷的,這兩個名字讓我們想到了漢樂府中的一首名篇《陌上桑》,那個故事裏的女主人公就叫羅敷。那也是一個采桑女在桑園被調戲的事情,情節就像是秋胡戲妻故事的原型,而那則是一個標準的漢代故事。

第三,從秋胡戲妻這個故事裏這個秋胡妻所表現出來的性格特色與時代特色來看,她也更像是一個漢代的女人,而非春秋戰國時期的女子。所以說,秋胡戲妻是一個標準的漢代故事。

那麽,在秋胡妻子的身上,到底表現出了哪些漢代女子的特色來了呢?我以為秋胡妻子的身上反映出了漢代女子的四大特色:第一,敢愛;第二,敢恨;第三,敢選擇;第四,敢爆發。

先來看第一個,敢愛。我們現在人理解的敢愛大概多指敢於沖破種種阻力,與有情人終成眷屬,比如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私奔,再比如許廣平與魯迅的結合。但我以為這還不是敢愛的最高境界。我曾經在魯迅故居,佇立在魯迅原配妻子朱安的畫像前良久,我清晰地記得我當時想,如果眼前的這個叫朱安的女子,並不是因為要恪守封建的婦道,才在魯迅家呆了四十一年一直到死,她若也是固執地、一意地愛著她的那個名義上的丈夫呢?我們怎麽知道,她不是在堅信丈夫終能回到身邊來的愛的信念下,堅強地存活了四十一年的孤獨的生命。如果是這樣,至少有可能是這樣,這不是一種最固執、最勇敢的愛嗎?因為無望,才見出愛的堅忍不拔。我不記得是哪一位哲人說過,“愛,是一個人的事。”既然選擇了愛,不是因為名節,不是因為禮教,就只是因為要愛的信念,楊過才癡癡地等了十六年。而結果只是楊過終於等到了小龍女,而朱安卻永遠等不回那個叫周樹人的男人!朱安臨死前曾經流著淚說:“我希望死後能葬在大先生之旁。”所以,在紹興,在魯迅故居,在朱安那幅安詳卻蒼老的畫像前,我曾經莫名的流下淚來。如果說許廣平對魯迅的追求是一種勇敢的愛,那麽朱安對魯迅的癡心等待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勇敢且悲壯的愛呢?徐靜蕾曾在04年翻拍過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好萊塢拍的版本叫《巫山雲》。那個故事講的正是一個女人十八年默默愛著一個她無法得到的男人的故事,而那個男人卻一無所知。直到那個女人臨死前,她才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那個男人予以表白。在我看來,那長長的一封信與朱安短短的一句臨終遺言並無區別,那十八年的固執之愛與朱安四十一年的孤獨等待也並無區別。所以我以為,她們都是用生命實踐了敢愛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