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復樂園(第4/6頁)

和毛毛先生在高雄約會,伊紋發現她對於故鄉更像是觀光。只有一次在圓環說了:「敬苑,我們不要走那條路。那棟樓。」毛毛點點頭。伊紋不敢側過臉讓毛毛看到,也不想在副駕駛座的後視鏡裏看見自己。不左不右,她覺得自己一生從未這樣直視過。回到毛毛家,伊紋才說了,「多可悲,這是我的家鄉,而有好多地方我再也不敢踏上,就好像記憶的膠捲拉成危險的黃布條。」毛毛第一次打斷她說話,「妳不要說對不起。」「我還沒說。」「那永遠別說。」「我好難過。」「或許妳可以放多一點在我身上。」「不,我不是為自己難過,我難過的是思琪,我一想到思琪,我就會發現我竟然會真的想去殺人。真的。」「我知道。」「你不在家的時候,我會突然發覺自己正在思考怎麽把一把水果刀藏在袖子裏。我是說真的。」「我相信妳。但是,思琪不會想要妳這樣做的。」伊紋瞪紅了眼睛,「不,你錯了,你知道問題在哪裏嗎?問題就是現在沒有人知道她想要什麽了,她沒有了,沒有了!你根本就不懂。」「我懂,我愛妳,妳想殺的人就是我想殺的人。」伊紋站起來抽衛生紙,眼皮擦得紅紅的,像抹了胭脂。「妳不願意當自私的人,那我來自私,妳為了我留下來,可以嗎?」

怡婷在大學開學前,和伊紋姊姊相約出來。伊紋姊姊遠遠看見她,就從露天咖啡座站起身來揮手。伊紋姊姊穿著黑地白點子的洋裝,好像隨手一指,就會指出星座,伊紋姊姊就是這樣,全身都是星座。她們美麗,堅強,勇敢的伊紋姊姊。

伊紋姊姊今天坐在那裏,陽光被葉子篩下來,在她露出來的白手臂上也跟星星一樣,一閃一閃的。伊紋跟怡婷說:「怡婷,妳才十八歲,妳有選擇,妳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暴小女孩為樂,假裝從沒有小女孩被強暴,假裝思琪從不存在,假裝妳從未跟另一個人共享奶嘴,鋼琴,從未有另一個人與妳有一模一樣的胃口和思緒,妳可以過一個資產階級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裝世界上沒有精神上的癌,假裝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有鐵欄杆,欄杆背後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妳可以假裝世界上只有馬卡龍,手沖咖啡和進口文具。但是妳也可以選擇經歷所有思琪曾經感受過的痛楚,學習所有她為了抵禦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從妳們出生相處的時光,到妳從日記裏讀來的時光。妳要替思琪上大學,唸研究所,談戀愛,結婚,生小孩,也許會被退學,也許會離婚,也許會死胎,但是,思琪連那種最庸俗、呆鈍、刻板的人生都沒有辦法經歷。妳懂嗎?妳要經歷並牢牢記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緒,感情,感覺,記憶與幻想,她的愛,討厭,恐懼,失重,荒蕪,柔情和欲望,妳要緊緊擁抱著思琪的痛苦,妳可以變成思琪,然後,替她活下去,連思琪的分一起好好地活下去。」怡婷點點頭。伊紋順順頭髮,接著說:「妳可以把一切寫下來,但是,寫,不是為了救贖,不是昇華,不是凈化。雖然妳才十八歲,雖然妳有選擇,但是如果妳永遠感到憤怒,那不是妳不夠仁慈,不夠善良,不富同理心,什麽人都有點理由,連姦汙別人的人都有心理學、社會學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姦汙是不需要理由的。妳有選擇──像人們常常講的那些動詞──妳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來,但是妳也可以牢牢記著,不是妳不寬容,而是世界上沒有人應該被這樣對待。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結局的情況下寫下這些,她不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沒有了,可是,她的日記又如此清醒,像是她已經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比如我──接受了這一切。怡婷,我請妳永遠不要否認妳是倖存者,妳是雙胞胎裏活下來的那一個。每次去找思琪,唸書給她聽,我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想到家裏的香氛蠟燭,白胖帶淚的蠟燭總是讓我想到那個詞──尿失禁,這時候我就會想,思琪,她真的愛過,她的愛只是失禁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當成美德是這個偽善的世界維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氣才是美德。怡婷,妳可以寫一本生氣的書,妳想想,能看到妳的書的人是多麽幸運,他們不用接觸,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伊紋站起來,說,敬苑來接我了。怡婷問她:「姊姊,妳會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嗎?」伊紋提包包的右手無名指有以前戒指的曬痕。怡婷以為伊紋姊姊已經夠白了,沒想她以前還要白。伊紋說:「沒辦法的,我們都沒辦法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誠實的人是沒辦法幸福的。」怡婷又點點頭。伊紋突然一瞬間紅了鼻頭掉下眼淚:「怡婷,其實我很害怕,其實有時候我真的很幸福,但是經過那個幸福之後我會馬上想到思琪。如果有哪怕是一丁點幸福,那我是不是就和其他人沒有兩樣?真的好難,妳知道嗎?愛思琪的意思幾乎就等於不去愛敬苑。我也不想他守著一個愁眉苦臉的女人就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