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復樂園(第3/6頁)

如果不是連我都嫌妳髒,妳還會瘋嗎?

怡婷約了李國華,說她知道了,讓她去他的小公寓吧。門一關起來怡婷就悚然,感覺頭髮不是長出來的而是插進她的頭皮。屋子裏有一缸金魚,金魚也不對她的手有反應,顯然是習慣了人類逗弄,她的腦海馬上浮現思琪的小手。

關門以後,怡婷馬上開口了,像打開電視機轉到新聞台,理所當然的口氣,她在家裏已演練多時:為什麽思琪會瘋?她瘋了啊?喔,我不知道,我好久沒聯絡她了,妳找我就是要問這個嗎?李國華的口氣像一杯恨不能砸爛的白開水。老師,你知道我告不了你的,我只是想知道,思琪,她為什麽會瘋?李國華坐下,撫摸鬍渣,他說,她這個人本來就瘋瘋顛顛的,而且妳有什麽好告我呢?李國華笑咪咪的,愁胡眼睛瞇成金魚吐的小氣泡。怡婷吸了一口氣,老師,我知道你在我們十三歲的時候強暴思琪,真的要上報也不是不可以。李國華露出小狗的汪汪眼睛,他用以前講掌故的語氣說,「唉,妳沒聽我說過吧,我的雙胞胎姊姊在我十歲的時候自殺了,一醒來就沒了姊姊,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到,聽說是晚上用衣服上吊的,兩個人擠一張床,我就睡在旁邊,俗話說,可惡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怡婷馬上打斷他的話,「老師,你不要跟我用佛洛伊德那一套,你死了姊姊,不代表你可以強暴別人,所謂可惡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那是小說,老師,你可不是小說裏的人物。」李國華收起了小狗眼睛,露出原本的眼睛,他說,瘋就已經瘋了,妳找我算帳她也不會回來。怡婷一口氣把衣褲脫了,眼睛裏也無風雨也無晴。「老師,你強暴我吧。」像你對思琪做的那樣,我要感受所有她感受到的,她對妳的摯愛和討厭,我要作兩千個晚上一模一樣的噩夢。「不要。」「為什麽?拜託強暴我,我以前比思琪還喜歡你!」我要等等我靈魂的雙胞胎,她被你丟棄在十三歲,也被我遺忘在十三歲,我要躺在那裏等她,等她趕上我,我要跟她在一起。抱住他的小腿。「不要。」「為什麽?求你強暴我,我跟思琪一模一樣,思琪有的我都有!」李國華的腳踢中怡婷的咽喉,怡婷在地板上乾嘔起來。「妳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麻臉吧,死神經病母狗。」把她的衣物扔出門外,怡婷慢慢爬出去撿,爬出去的時候感到金魚的眼睛全凸出來抵著缸壁看她。

房爸爸房媽媽搬出大樓了。他們從前不知道自己只是普通人。女兒莫名其妙發瘋之後,他們才懂得那句陳腔的意思:太陽照常升起,活人還是要活,日子還是要過。離開大樓的那天,房媽媽抹了粉的臉就像大樓磨石均勻的臉一樣:沒有人看得出裏面有什麽。

曉奇現在待在家裏幫忙小吃攤的生意。忙一整天,身上的汗像是她也在蒸籠裏蒸過一樣。每天睡前曉奇都會禱告:上帝,請禰賜給我一個好男生,他願意和我與我的記憶共度一生。睡著的時候,曉奇總是忘記她是不信基督的,也忘記她連跟爸媽去拜拜都抗拒。她只是靜靜地睡著。老師如果看到藍花紋的被子服貼她側睡的身體,一定會形容她就像一個倒臥的青瓷花瓶,而老師自己是插花的師傅。但是曉奇連這個也記不得了。

有時候李國華在祕密小公寓的淋浴間低頭看著自己,他會想起房思琪。想到自己謹慎而瘋狂,明媚而膨脹的自我,整個留在思琪裏面。而思琪又被他糾纏拉扯回幼稚園的詞彙量,他的祕密,他的自我,就出不去思琪的嘴巴,被鎖在她身體裏。甚至到了最後,她還相信他愛她。這就是話語的重量。想當年在高中教書,他給虐待小動物的學生開導出了眼淚。學生給小老鼠澆了油點火。給學生講出眼淚的時候他自己差一點也要哭了。可是他心裏自動譬喻著著火的小老鼠亂竄像流星一樣,像金紙一樣,像鎂光燈一樣。多美的女孩!像靈感一樣,可遇不可求。也像詩興一樣,還沒寫的、寫不出來的,總以為是最好的。淋浴間裏,當虬蜷的體毛搓出白光光的泡沫,李國華就忘記了思琪,跨出浴室之前默背了三次那個正待在臥房的女孩的名字。他是禮貌的人,二十多年了,不曾叫錯名字。

伊紋一個禮拜上台中一次,拿削好的水果給思琪,照往常那樣唸文學作品給她聽。一坐就是許久,從書中擡起頭,看見精神病院地上一根根鐵欄杆的影子已經偏斜,卻依舊整齊、平等,跟剛剛來到的時候相比,就像是中共文革時期邊唱邊搖晃的合唱團的兩張連拍相片。而思琪總是縮成一團,水果拿在手上小口小口啃。伊紋姊姊讀道:我才知道,在奧斯維辛也可以感到無聊。伊紋停下來,看看思琪,說,琪琪,以前妳說這一句最恐怖,在集中營裏感到無聊。思琪露出努力思考的表情,小小的眉心皺成一團,手上的水果被她壓出汁,然後開懷地笑了,她說:我不無聊,他為什麽無聊?伊紋發現這時候的思琪笑起來很像以前還沒跟一維結婚的自己,還沒看過世界的背面的笑容。伊紋摸摸她的頭,說,聽說妳長高了,妳比我高了耶。思琪笑著說,謝謝妳。說謝謝的時候水果的汁液從嘴角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