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復樂園(第2/6頁)

毛毛回伊紋這兒,打開門就聽見伊紋在淋浴。一屁股坐上沙發,立刻感覺到靠枕後有什麽。一球領帶。領帶的灰色把毛毛的視野整個蒙上一層陰影。淋浴的聲音停了,接下來會是吹風機的聲音。在妳吹乾頭髮之前我要想清楚。我看見妳的拖鞋,然後是小腿,然後是大腿,然後是短褲,然後是上衣,然後是脖子,然後是臉。「伊紋?」「嗯?」「今天有人來嗎?」「為什麽問?」拿出那球領帶,領帶在手掌裏鬆懈了,嘆息一樣滾開來。「是錢一維嗎?」「對。」「他碰妳了嗎?」毛毛發現自己在大喊。伊紋生氣了,「為什麽我要回答這個問題?你是我的誰?」毛毛發現自己的心下起大雨,有一只濕狗一跛一跛哀哀在雨中哭。毛毛低聲說,「我出門了。」門靜靜地關起來,就像從來沒有被開過。

伊紋默默收拾屋子,突然覺得什麽都是假的,什麽人都要求她,只有杜斯妥也夫斯基屬於她。

一個小時後,毛毛回來了。

毛毛說,我去買晚餐的材料,抱歉去久了,外面在下雨。不知道在向誰解釋。不知道在解釋什麽。毛毛把食材收進冰箱。收得極慢,智慧型冰箱唱起了關門歌。

毛毛開口了,毛毛的聲音也像雨,不是走過櫥窗,騎樓外的雨,而是門廊前等人的雨:「伊紋,我只是對自己很失望,我以為我唯一的美德就是知足,但是面對妳我真的很貪心,或許我潛意識都不敢承認我想要在妳空虛寂寞的時候溜進來。我多麽希望我是不求回報在付出,可是我不是。我不敢問妳愛我嗎?我害怕妳的答案。我知道錢一維是故意把領帶忘在這裏的。我跟妳說過,我願意放棄我擁有的一切去換取妳用看他的眼神看我一眼,那是真的。但是,也許我的一切只值他的一條領帶。我們都是學藝術的人,可是我犯了藝術最大的禁忌,那就是以謙虛來自滿。我不該騙自己說能陪妳就夠了,妳幸福就好了,因為我其實想要更多。我真的很愛妳,但我不是無私的人,很抱歉讓妳失望了。」

伊紋看著毛毛,欲言又止,就好像她的舌頭跌倒了爬不起來。仿彿可以聽見隔壁棟的夫妻做愛配著髒話,地下有種子抽芽,而另一邊的鄰居老爺爺把假牙泡進水裏,假牙的齒縫生出泡泡,啵一聲啵一聲破在水面上。我看見妳的臉漸漸亮起來,像拋光一樣。

伊紋終於下定決心開口,她笑了,微微誇飾的嘴唇就好像即將要說出口的話極為燙舌一樣。她像小孩子手指著招牌一個字一個字認,一個字一個字篤實實、甜蜜蜜地念:「敬、苑。」「咦?妳為什麽從來沒有告訴我?」「你又沒有問我,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呢。」伊紋笑到手上的香草蛋糕山崩、地裂、土石流。毛敬苑的上髭下鬚遲遲地分開來,說話而抖擻的時候可以隱約看見髭鬚下的皮膚紅了起來,像是適紅土的植被終於從黃土被移植到紅土裏,氣孔都轟然大香。毛敬苑也笑了。

怡婷看完了日記,她不是過去的怡婷了。她靈魂的雙胞胎在她樓下、在她旁邊,被汙染,被塗鴉,被當成廚余。日記就像月球從不能看見的背面,她才知道這個世界的爛瘡比世界本身還大。她靈魂的雙胞胎。

怡婷把日記翻到會背了,她感覺那些事簡直像發生在她身上。會背了之後拿去給伊紋姊姊。有生以來第二次看到姊姊哭。姊姊的律師介紹了女權律師,她們一齊去找律師。辦公室很小,律師的胖身體在裏面就像整個辦公室只是張扶手椅一樣。律師說:沒辦法的,要證據,沒有證據,妳們只會被反咬妨害名譽,而且是他會勝訴。什麽叫證據?保險套衛生紙那類的。怡婷覺得她快要吐了。

怡婷思琪,兩個人一起去大學的體育館預習大學生活,給每一個球場上的男生打分數,臉有臉的分數,身材有身材的分數,球技有球技的分數。大考後吃喝玩樂的待做事項貼在墻上,一個個永遠沒有機會打勾的小方格像一張張呵欠的嘴巴。有老師當著全班的面說思琪是神經病,怡婷馬上揉了紙團投到老師臉上。遊泳比賽前不會塞衛生棉條妳就進廁所幫我塞。李國華買的飲料恰有我愛喝的,妳小心翼翼揣在包裏帶回來,我說不喝,妳的臉死了一秒。剛上高中的生日,我們跟學姊借了身分證去KTV,大大的包廂裏跳得像兩只蚤。小時候兩家人去賞荷,荷早已凋盡,葉子焦蜷起來,像茶葉萎縮在梗上,一池荷剩一支支梗挺著,異常赤裸,妳用唇語對我說:荷盡已無擎雨蓋,好笨,像人類一樣。我一直知道我們與眾不同。

詩書禮教是什麽?領妳出警察局的時候,我竟然忍不住跟他們鞠躬說警察先生謝謝,警察先生不好意思。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