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熱鬧的上房擠滿了親近的女眷,坐在陳老夫人屋裏親熱地說著話兒。

其實陳老夫人不過四十來歲,是陳氏的繼母,陳氏親娘去得早,陳氏六七歲,繼母就嫁了進來。她先頭兄妹三個,繼母進門後又給她添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今兒成親這位,正是繼母所出的大弟弟陳威。

陳氏和繼母關系說不上差,但始終有些隔閡,陳氏嫁的門第高,瞧在安平侯府面兒上,頗有些眾星拱月的架勢。陳氏並非愚昧之人,知道繼母心裏頭未必痛快,便借口要去瞧瞧有孕不便出來觀禮的嫂子。

——時下有個說法,如果孕婦來婚宴上觀禮,是會沖撞了新婚夫婦的,因此陳大奶奶今兒沒有出來迎客,避在自己房裏。

周鶯在稍間,和幾個同齡的姑娘一塊兒玩,陳氏叫人喊了周鶯,兩人被簇擁著送出來,陳夫人叫自己身邊一個體面的嬤嬤引路,帶兩人去陳大奶奶院子去。

陳氏低聲囑咐周鶯:“清早坐車就見你臉色不大好,你大舅母不是外人,待會兒我們在屋裏說話,你就去暖閣裏躺會兒。”

陳氏說的大舅母,就是她娘家大嫂陳大奶奶,周鶯跟著顧麟一塊兒喊舅母。周鶯今兒確實不大舒坦,一則是來了小日子,二則是夜裏沒睡好,乘了半日車,眩暈得有些厲害。此刻走在春陽下,周身籠著明媚的光,身上卻陣陣發冷,小肚子也一抽一抽的疼。

她本就肌膚白嫩,一難受就更沒了血色,慘白了一張小臉,染了些胭脂才沒被瞧出來,卻沒瞞過對她極熟悉的陳氏。

周鶯靦腆地應了,來到陳大奶奶屋裏,寒暄了幾句,陳大奶奶就叫人收拾了後頭的暖閣,催周鶯去歇著。

暖閣裏頭放著張雕花螺鈿床,淡金色帳子,竹簾半卷遮住大片的光線,屋角銅爐裏燃著好聞的香,周鶯本只想坐一會兒的,隔簾隱約聽見稍間裏陳氏和陳大奶奶的低語,眼皮就越發沉重起來,不知不覺地竟睡著了。

好似做了一個冗長的夢,那些久遠的記憶都跟著翻騰出來了,那年雲州大雨,她被帶上入京的馬車,舊年的事都忘卻了,畢竟當時還年幼。江南特有的水墨色的景致卻刻在了心上,記憶中猶有一幅鮮明的畫面。——那婦人穿一身艷紅,墨發披散,伸出一只蒼白枯瘦的手,蹙著眉頭將她推開。

她記得她在哭,在呼喊,娘親,娘親!

那婦人沒有回頭。

氤氳的雨霧隔住了視線,身後有人把她抱了起來。

她轉過頭,看到男人慈悲的眼。

後來她有了避風遮雨之所,卻還會害怕,無數次的夢境中,她被那只冰涼的手一次又一次的推開,溫柔的外表下藏有一顆結著瘡疤的心。好不了了,一次次的,在這夢境裏輪回著被厭棄的悲愴。

然而她還得活下去……

睜開眼,淋漓的水意在光照進眼底的一瞬不見了。

她垂下眼簾坐起身來,狹窄的暖閣裏只她自己。

稍間的說話聲猶在,周鶯緊縮的瞳孔方恢復如常。

她有些小毛病,這些年只她自己知道,連落雲也不清楚,沒和任何人提起過。

怕人覺著矯情。

外頭似乎多了幾個人,言語間偶有陣陣歡笑聲,周鶯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怕自己失禮,忙起身到鏡前攏了攏頭發。

適時落雲捧了水盆進來,笑道:“昌平侯夫人來瞧大奶奶,正和二太太他們說話兒,太太叫小姐梳洗了再去見禮。”

周鶯點點頭,索性將松松的發髻散開了,落雲替她重挽了頭發,見她臉色蒼白得嚇人,著意將胭脂加重些,鏡中姝色無雙,落雲瞧久了也仍覺艷羨。

周鶯緩步走出去,那昌平侯夫人面對她這頭坐著,立時發覺她來了,堆了滿臉的笑朝她招手:“喲,這就是鶯娘吧?快來,過來坐。”

周鶯抿唇一笑,乖巧地應了,陳大奶奶叫人看座,周鶯在幾個長輩下首的春凳上坐了。那昌平侯夫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細細的打量,“真真是容色過人,人品也端正,是個好閨女。”

又贊陳氏:“二太太有福,膝下這麽朵解語花伴著,日子豈不明媚?”

打眼色給自個兒帶來的婆子,那婆子就捧了一只帕子過來,昌平侯夫人當著面兒將帕子打開,裏頭躺著一對鑲東珠的珊瑚簪子,順勢遞到周鶯跟前:“伯母沒甚好送你的,這對是上回大長公主得的,雖不值什麽,勝在精巧,適合你們年輕女孩子。”

周鶯心裏隱約有了預感,更不敢收,忙站起身推讓,目視陳氏等她示下。

陳氏笑道:“你蘇伯母不是外人,她給你的,你就收著。”

周鶯心底的猜測果然中了,陳氏的笑容表情無不在暗示什麽。陳氏過來瞧陳大奶奶,許就是早說好的,要帶她到這頭來給昌平侯夫人相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