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番顧長鈞派人尋她來,卻未得機會謀面。因此聽說他今日早歸,周鶯便主動前來請安。

雪下得不小,一路走來,兜帽上結了霜,腳上穿的繡鞋給雪水浸透,涼的快沒知覺了。任何事兒遇上顧長鈞,她總會忙亂出錯,臨行連木屐都忘了穿,此刻只得硬著頭皮扛著那冰涼的觸感。

為表尊敬,她一進院子就摘了兜帽,手裏捧著一只小巧的食盒,緊緊抱在懷裏生怕裏頭的湯水冷了去。

候了片刻,北鳴才笑著請她進去。

掀開夾棉藏青色簾子,偌大的穿堂裏零星置著幾只椅子,周鶯上回來此,還是五六年前,養父帶她過來跟三叔借一只前朝名士的字帖,給她開蒙用。

書房仍是過去的模樣,顧長鈞數十年如一日的在此看書、議事,也在此休息。

南面是整面墻的博古架,裏頭珍玩寶物不一而足,窗下一張大炕,是平時顧長鈞下棋的地方。北稍間便是書房,靠墻擺著一張畫案,正中是書桌,此刻顧長鈞就坐在書桌後頭,穿著靛藍雲紋袍子,頭發束得一絲不苟,用一根水頭極好的玉簪固定住。

周鶯不敢多瞧,手裏提著食盒福身拜了拜,聽得上首顧長鈞沉默良久方“嗯”了一聲代表他在聽。周鶯見他似乎沒有打算說話,便從食盒裏捧了一盅湯水出來,低聲道:“三叔夤夜瞧書,夜裏風涼,鶯兒備了暖身茶,請三叔嘗嘗。”

顧長鈞丟開書,擡頭朝她看過去。

她頭垂得極低,身上的披風解去了,穿著件半新不舊的淡青色寬松襖裙,裙底濕了一塊,想是適才在外頭踏了雪。朦朧昏暗的光下,他瞧不清她面容,只見她躬身捧著湯盅,瞧來便與侍婢無異。

顧長鈞抿了抿唇,道:“擱下吧。”

察覺到他聲音裏暗湧的幾分不耐,她心內茫然,卻不知自己如何令他著了惱。

周鶯定了定心神,上前將湯盅放在書案上,囁喏了片刻,想著要不要問問他上回尋她何事。還未開口,就見他手裏已經拿起了適才丟下的那本書,漫不經心道:“有事?”

看來他已經不記得那天叫人傳她過來說話的事。也是,他這樣忙,在外頭做的都是大事,內宅那點芝麻綠豆的小事,想來他早已忘卻了。

周鶯慌忙垂眼一笑:“無事,不擾三叔了。”

她急急退了下來,行至明堂,余光瞥見隔間角落的矮凳上,放著幾件疊的整整齊齊的衣裳和兩雙玄色靴子。

是她前番送過來的。依舊放在那兒,他果真不曾穿用。

周鶯自嘲地笑了下,快步走出了屋子。

顧長鈞撂了書,視線落在桌角的湯盅上頭。熱氣裊裊,難為她裙子都浸透了雪水,這湯竟還是溫熱的。

信手撥開盅蓋,裏頭澄亮的湯水入目。切得細細的參絲,和著百合,透出微辛的姜水味道。

顧長鈞忽然想到,若是此刻跟前再擺幾只雪團子,合著這暖人脾胃的湯水,料應是極美的。

但那湯水,他終究不曾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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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鶯病了。

昨晚回來時小腿以下已沒了知覺,當時還不曾在意,熟料清早想起身,竟是天旋地轉,頭痛得像有小人兒在腦中擊錘。

在老夫人那邊告了假,怕過了病氣給人。春熙過來探了一回,陳氏也叫人送了湯藥來。

周鶯難得不用早起,狠狠地睡了幾個時辰,待醒來時,竟已是傍晚了。撩開帳子,就見落雲守在外頭炕上,神色有些落寞。

周鶯掙紮起身,把落雲喊過來問話。

落雲瞞她不過,只得說了:“……適才奴婢聽二太太身邊的春娟說,姑娘的婚事……吹了。”

周鶯怔了下,聽落雲道:“說是三叔不待見葉家,不同意,老太太不敢應,已經打發了狄太太。”

周鶯心內淺淺地松了口氣,推了落雲一把:“以後這樣的事,不準打聽。叫人知道,還以為我多想離家,沒的叫人瞧笑話。”

落雲眼圈微紅:“在別人跟前,我自然不說。奴婢和姑娘相依為命,有什麽不能和姑娘說?奴婢是擔心,姑娘不小了,別人家這個年紀的小姐,早就定了婚事,只等繡嫁衣出嫁。姑娘的事兒因著守喪耽擱到現在,如今連人都未曾定下。侯門嫁女,光是走六禮就得一兩年,便是姑娘等得,葉公子這樣的人,又有幾個?這回錯過,將來遇見的,誰知又如何?”

葉九公子是顧長琛的門生,舊年常在府上走動,前去拜見老夫人時,因那時周鶯還年幼,未曾十分避退,兩人曾謀過面,甚至周鶯還知道一些關於他的事。

葉家家大業大,葉九公子的曾祖父早年做過蘇州織造,借由豐厚的家財,隨著子侄及第入仕,聲威日勝,漸漸在京城站穩了腳跟。世代苦心經營,才培養出葉九公子這麽一個出眾人物。葉九公子名葉昇,是葉家長房嫡幼子,生得唇紅齒白潔凈挺拔,顧老夫人很是喜歡他。狄太太上門說和,當時顧老夫人就有些意動,兩個孩子都是自己看大的,又都是顧長琛在意的後輩。若是能結為連理,想他在天有靈,也會十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