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日暮時分,雪已停了,小丫頭執帚打掃著院子,西邊稍間的菱花窗下,周鶯伏在鋪了青綠色福字紋的重錦炕墊上,正描花樣子。

在侯府寄居這些年,周鶯的女紅越發好了,養母去世後,養父顧長琛的衣衫鞋襪幾乎都是她帶著丫頭們在做。而後養父亦去了,她便全心地服侍著老夫人。

落雲進來時,一幅大雁穿雲圖就要描好了。落雲手裏捧了燭台,嘮嘮叨叨地勸她:“姑娘再這麽熬下去,眼睛可就壞了。針線上有專人做府裏頭主子們的衣裳,哪裏就非得姑娘親自動手了?”

周鶯輕輕一笑,和氣地把手裏的東西放下了,起身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回身瞧眼天色:“這麽晚了?我竟沒發覺。”

落雲搖搖頭:“姑娘心裏只想著老太太和侯爺、二夫人、小少爺,哪裏還記著自個兒?瞧瞧身上這件襖子,薄得透風,在窗前一坐就是一個多時辰,回頭若是受了風寒,可怎麽好?”

說著,眼圈不免紅了,“姑娘何苦這般糟踐自己,侯府再大的恩情,這些年姑娘做的,也都還得差不多了。”

周鶯抿嘴笑了笑,當年她被安平侯府收養,身邊只帶了這麽個丫頭,兩人情分不一般,落雲自是偏心她些。侯府給她的,是救命之恩,是養育之恩,做幾件衣裳,熬幾回湯藥,哪裏就能抵得上了?

但她是個再溫和不過的人,當即只是一笑,摟著落雲的肩膀道:“雲姑娘,您教訓得是,小人以後不敢啦。”

落雲抹了把眼睛,給她逗得笑了:“姑娘真是,叫人說什麽好?”

兩人正說話兒,外頭走進來一個丫頭:“侯爺跟前的北鳴來了,說侯爺有事兒尋姑娘說話。”

周鶯心下一頓,和落雲對視一眼,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這些年,三叔與她說話的次數屈指可數,更從沒有主動尋過她。周鶯驟然想到自己今天在老夫人屋裏失手弄灑了湯藥的事。難不成,三叔覺得她伺候老夫人不夠仔細,想喊過去敲打幾句?

周鶯臉色發白,想到自己要和顧長鈞見面就止不住地緊張。坐在妝台前呆望著鏡子裏的自己,心裏頭翻翻湧湧全是不安。

她太害怕顧家的人覺得她不夠好。許是自尊心太強,她聽不得“顧家白養了她”這種話。過去她隨長輩參宴,常聽人譏諷她的出身。那年養母有孕,養父的幕僚曾建議,將她送到城外家廟裏頭。沒人知道,她這幾年暗自用過多少力,去合理自己在顧家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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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鶯舒了口氣,緊了緊肩頭的風兜,立在柏影堂前,她將聲音提了提:“三叔!”

屋裏頭靜極了,只聞頭頂枯枝被風吹動的聲響。北鳴從裏探出頭來,忙露出笑:“姑娘不巧,小人正欲告知姑娘呢,侯爺適才有急事,外出去了。小人慢了一步,勞姑娘空跑了一趟,真是對不住。”

周鶯聽得這回話,卻是心裏莫名一松。想到三叔那張不苟言笑的臉,她著實是太緊張了。

“沒緊要。”周鶯微笑:“我給三叔做了幾雙鞋帶了來,北鳴小哥替三叔收著?”

北鳴恭敬地將落雲手裏的包袱收了,言不由衷地笑道:“姑娘有心,回來侯爺瞧見準高興。”

周鶯抿了抿嘴唇,帶著落雲去了。

她自不會拆穿,這些年她做的鞋,繡的衣裳,送來這柏影堂,就如石沉大海,再也沒見過蹤影,顧長鈞一樣都沒有用過。

次日,周鶯照舊去錦華堂侍疾。顧老夫人這病其實已經有些年頭了。她丈夫早年死在了疆場上,留她獨個兒拉扯著三兒一女。顧長琛顧長鈞均是她嫡出,顧二爺顧長林和幼女顧淼是妾生子,顧老侯爺故去後,那妾侍就跟著投了井,顧老夫人心善,倒沒苛待她的孩子。不想這樣的仁心並沒換來上天的厚待,三年前,顧長琛也因意外故去了。中年喪夫,老年喪子,顧老夫人受的打擊太大,自打顧長琛去後,她就纏綿病榻,每況愈下。

好在身在這富貴侯門,多稀缺的藥也用得起,多出色的醫者也請的到,老夫人病情穩定下來,雖不大精神,倒也平平安安到了今天。

周鶯服侍老夫人用藥漱口,又坐在床沿給老夫人捏了捏肩膀,平時這個時候,二嬸陳氏就該到了,周鶯就可以抽空去用些早點。周鶯瞧了眼滴漏,外頭就傳來幾聲說笑。

錦華堂的大丫鬟春熙忙迎了出去,老夫人坐在床沿沒擡眼,鎮定地道:“是狄家太太。”

周鶯料想大人們許是有話說,就想起身退下。顧老夫人朝她擺了擺手,低聲道:“你大了,也要學著待人接物,不必退下,就守在我身邊。”

不知為何,周鶯總覺得老夫人這話大有深意。

陳氏扶著狄太太進來,身後跟著幾個打扮體面的仆婦。各自按輩分行了禮,狄太太在炕上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