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第4/4頁)

這最後一張紙寫完,懸在半空的便“啪嗒”一聲,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似的落在了紙上,所有的白紙刹那間無風自動,乖巧地自己把自己摞成了一整疊,還在地面上頓了幾下好把自己弄得更加平整——看來這家夥有點強迫症。

滿室的燭火一根接一根地自己無聲熄滅,白熾燈在這一瞬間大亮了起來,映照在墻上的影子瞬間便在這明亮的光線下盡數散去,只留下了葉楠和蕭景雲兩人的影子映在墻上,完全不見了之前的幢幢鬼影。

蕭景雲這才彎腰把葉楠身前的蠟燭移走,對她伸出來,完全把她當成了那種嬌嬌弱弱、風一吹就會倒下去的小姑娘也似的,溫聲道:

“我扶著你。”

兩人的影子在此刻終於交疊在了一起,遠遠看去,倒真像是對神仙眷侶。

當晚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收到了同樣的一封信。發信人各有不同,跡不同,說的話也不同,只有一點是相同的:

這些都是在夢裏收到的、來自失蹤了多年之人的絕。

收信人有白發蒼蒼、卻還沒有放棄尋找自己女兒的年邁的父母,有年逾十也死拖著不肯結婚、一心只想找到自己愛人下落的不復年輕的男人,也有一直想要找到自己的姐妹究竟去了什麽地方的、一輩子可能只有那麽幾個的金蘭知交,也有惦記著自己最為驕傲的學生、這麽多年來都對她的失蹤心存疑慮的老教師……

也不由得他們不信,因為這個夢前所未有地清晰,人人甚至都能在夢境裏,再一次地描摹出這些失蹤之人的跡,甚至還能從這些只言片語找到某些已經被他們忘卻了的事情:

有人的信是寫給父母的,說自己馬上就要去投胎轉世了,希望下輩子還能做一家人,請二老保重身體,不要再繼續花時間尋找自己了。讓這一對老人最終相信了這封信的,便是這兩人在今晚,做了這樣的同一個夢;而且夢裏自家女兒寫東西的習慣也被完全保留了下來,明明是沒有什麽格子的白紙,偏偏寫得那叫一個板正,就像是提前在白紙上打過格子似的——果然是個強迫症。

有人的信是寫給自己的愛人的,說此生未能報君未展眉,只盼來世相會,還以終夜長開眼;讓這位常年深情不改、硬生生把自己從青年才俊拖成了年人也只為了等她找她的男人醒來淚流不止的,赫然便是夢絕,化用的便是她死前最喜歡的那一句“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他在等她找她的這麽多年裏,不知道翻來覆去地把這句詩看了多少遍,自然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有人的信是寫給自己的好朋友的,在信裏翻來覆去地把譚星雲唾罵了一萬遍,結尾卻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說好下班回來給你帶只小狗的,也沒帶成,真是抱歉,但是我已經付過錢了,你去店裏領養了它便是”。次日起來,她的好友半信半疑地去了那封信上說的寵物店,果然得到了個消息,說這條小狗的主人在好幾個月前便已經付過錢卻失蹤了,幸好你來了,把它帶走吧,就當留個念想。年紀輕輕的女孩子本來就是強忍悲痛來的,乍聞此言,眼淚終於還是奪眶而出。

有的人的信是寫給自己的老師的,信裏感謝了她的老師願意在她即將失學的時候施以援,又為父母雙亡的她墊付過學費,她沒什麽能夠報答兩位老師的,唯有慚愧頓首再頓首。這封信沒有任何出彩的地方,也沒有任何像之前的那些家夥們的信一樣,有著自己的印記,能夠讓收到信的老師相信這一點的,便是這位老師姓周,她家裏有個獨生女,叫周詩雲;周詩雲又有個女兒,叫趙飛瓊;趙飛瓊又有個龍虎山的道士男友叫張曉城,兩人恩恩愛愛得都在談婚論嫁了。

多少封絕在夢跨越了茫茫生死,跨越了黃泉與輪回,終於借著山海主人的,成功抵達了那些惦念著她們、也被她們惦念著的人們的夢裏。

不管她們死的時候,有多麽心有不甘、有多麽痛楚難耐,在信裏卻只字未提,滿篇信紙裏寫的都是——

過去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便永遠不會再改變。既已如此,還請自己好好地活下去,日後有緣,我們再會。

夜風穿過尚未來得及完全閉合的窗子,將那張唯一沒能發出去的白紙輕輕拂動了下邊角。

那是這群怨念的集合體一起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不是要送到家人友人和愛人夢裏的遺書,而是專門留給葉楠的,上面只寫著兩個字: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