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元弘

四目相對的一瞬,皇帝直覺該在耳光甩來之前,及時坐回原位,只當無事發生,可本能卻讓他反其道而行之,手中抽來的素色帕子,早輕飄飄地落在了光滑如鏡的黑澄金磚地上,榻幾上一滿一空的兩道乳酪瓷碗,也因他越桌追前的動作,被撞落在地,“哐當”兩聲清脆碎瓷聲響,聽得外頭侍從身子一顫。

侍守在外殿的趙東林,聽見裏頭似有摔東西的動靜,以為聖上是因今夜楚國夫人與武安侯行止親密的緣故,心裏吃味,同楚國夫人鬧起來了,雖然依他私心,是覺聖上是沒什麽可吃味可鬧的立場的,但聖上是天子,天子想吃味就吃味、想鬧就鬧,也是無需講什麽道理的。

……若換了旁人在內,裏頭鬧就鬧吧,他趙東林也不想去淌這渾水、沾上一身腥,可是殿內不是旁人,殿內是楚國夫人,是聖上揣在兜裏怕丟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心尖子上的楚國夫人,若真鬧出點什麽來,轉頭就後悔的聖上,怕不是回頭還要責罵他這禦前總管,沒勸攔著些……

趙東林懸著這心思,輕走至通往內間的金絲垂簾處,悄朝裏頭看去,打算先觀望觀望,再思量行事,他這一探頭,卻見殿內情形並非如他所想,而是另一種旎然風光。

趙東林看得一怔,急忙縮回了頭,杵在簾邊默不作聲,心中暗想聖上自去冬種下龍裔,茹素至今,是曠得夠久了,在與楚國夫人同榻而眠的這些日子以來,聖上有時夜半會悄悄起身,輕聲吩咐進水沐浴,這水,自然都是涼水,如今時值夏日,天氣炎熱,聖上這心頭火,怕是也燎起來壓不住了,況鄭太醫說過,孕婦前三月後三月俱不能行事,聖上若真想與楚國夫人縱情一番,也只有在紫宸宮的這兩三個月了……

默思片刻的趙東林,忽聽殿內又傳來動靜,這回不是摔碗聲響,而是聖上高聲急喚:“傳太醫!”

皇帝原念著隱在薔薇花樹後所見,瞅著她唇角瞅了半晌,越瞅心裏頭越是絮絮麻麻,忍不住尋個借口靠近前去,也原想一靠即離,只當是只偷腥的貓兒,嘗到甜頭就收。

可等真靠上了,見她微一怔後即下意識要退的模樣,再想她在明郎懷中,那般溫順柔和,皇帝心中意氣不平,兼之貓兒久違地嘗到甜頭,怎舍得叨一口就走,遂不但沒坐回原位,反還越發靠前,心裏頭一股意氣狂攪,將平日裏的小心憂懼,都攪得七零八落,腦中所想只有明郎擁吻她的情形,而此時箍在懷中所感,也只有日夜相伴而不得的甜美醉人,心中愈發意動,忍耐多時的相思,似也隨之燃起,在心頭燒了起來。

但才這般意動了沒一會兒,皇帝就見懷中佳人臉色不佳得緊,他微直身體,見她眉頭緊蹙,以手掩口片刻,似仍是忍不下這股不適,難以自禁地側身朝地幹嘔起來。

皇帝起先以為自己已讓她惡心到這等地步,略碰一碰就要吐了,一腔濃情如潑冷水,心頭火都給潑熄了,止不住有點灰心,可再看了片刻,見她似非因他,而是真的身體難受,立緊張起來。

……她的孕吐,在孕期三月多的時候,就已停了,怎會又這般幹嘔難受?!

擔心的皇帝,急傳太醫來看,聞召的鄭太醫很快趕至,望切之後,回稟聖上道:“楚國夫人近日本就有些脾胃不和,今夜心緒激蕩,加劇了這等不和,遂有些犯惡心,微臣這裏有味清涼丸,請夫人含服著,可緩解不適。”

皇帝自是急讓鄭太醫呈上那什麽丸,又讓他下去同禦膳房商議著如何食療為夫人調理脾胃,鄭太醫喏喏垂首退下,皇帝復又在溫蘅身邊坐下,望著她微垂首含服藥丸的平靜模樣,就同從蓮池回來時沒什麽兩樣,再想著鄭太醫所說的“心緒激蕩”,心情復雜。

……自是會“心緒激蕩”的,縱是在外看來心如止水,可與深愛的男子相見,心中怎會不起波瀾,況他們還那般摟摟親親,自然更是激蕩……

心裏頭叨咕了一籮筐的皇帝,外在沉默半晌,終忍不住支支吾吾地問道:“今夜夫人……今夜夫人和明郎……”

他支吾許久,也沒支吾出什麽來,反是溫蘅看了他一眼,淡道:“一切皆如陛下所願,陛下還想知道什麽呢?”

皇帝一愣,他原以為他們那般親密行止,是舊情難忘之故,卻不想,是真的了斷了嗎?

……也只能了斷了,隔著那樣的家仇,怎麽可能再留余情,他是知道她的性子的,看來如絲草極柔,內裏卻極韌,事事辨得分明,既已知道身世家族之事,心中眷戀再深,應也會忍痛舍下,哪怕此舉會令她心頭淌血、有如刀割……

皇帝想至此處,再一想這“心緒激蕩”,應非他先前所以為的相見情濃,而是她因這份徹底了斷、心中極為傷慟之故,可看她眉目依然平靜,半點瞧不出內裏波瀾,與平日裏別無二致,清冷安靜,如落滿茫茫白雪後的平原,天地空寂,無悲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