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命緣

“母憎妹嫌”的皇帝,孤零零地負手站在長廊下,同懸籠裏的鸚哥兒,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陣兒,終是擡腳回了承明殿。

承明殿內,溫蘅正準備用膳,人剛剛挨桌坐下,還未動箸,皇帝見狀笑道:“朕回來得正好”,邊就著侍女端來的溫水凈手,邊挨著溫蘅坐了,朝膳桌上的珍饈瞧去,“讓朕看看今兒個有什麽好吃的~”

眸光繞桌逡巡一圈,落在了一道了牛肉羹湯上,皇帝道:“這個好,朕舀一碗給夫人開開胃。”

說著也不讓侍女動手,真親自站起,舀了一小碗熱騰騰的羹湯,端呈到溫蘅面前,邊十分殷勤勸她進用,邊還順說了一句玩笑話,“這羹湯鹹淡得宜,美味得很,宮裏的禦廚,定不會手抖潑鹽的,夫人趁熱喝。”

皇帝語指那樁她用牛肉鹽湯齁他的舊事,說了這句玩笑話,原是想設法調節調節氣氛,但玩笑話說下了,原就冷淡的氣氛,不但沒有半點回暖,好似還有點更冷了,皇帝默看她神色淡淡,勉強含笑補救了一句道:“但這宮裏的禦廚做得再好,也不及夫人做得美味,夫人的廚藝,朕吃上一口,就一世難忘的。”

這句話,原是想贊美她的廚藝,可聯系之前那句,怎麽聽怎麽有點譏諷意味,皇帝說完這話,才覺不妥,默了默,又趕緊補救道:“朕是真覺夫人廚藝極好,不是在譏諷夫人……雖然那牛肉羹湯是有點鹹,但朕知道那不是夫人的真實水平……以夫人廚藝,撒鹽定然得當,不會有誤……不,不鹹,其實不鹹,是朕那日舌頭出問題了……”

侍在一旁的趙東林,默默垂首袖手聽著,都覺著聖上是越說越糟了,就像是將袋子捅破了洞,原想趕緊補上,結果反而越捅越多,他聽著聽著,都覺有點不忍心聽下去了時,眼角余光瞥見,一直沒說話的楚國夫人,手端起了那碗牛肉羹湯,垂眼慢慢喝著。

趙東林暗替聖上松了口氣,面上幾要冒汗的皇帝,也悄悄地松了口氣,再不敢瞎說什麽俏皮話來試圖活躍下氣氛了,老老實實地一如往常,任她冷淡如秋霜,他自和煦如春風,殷勤含笑地給她夾菜舀湯,陪她用膳。

夏日午長,膳罷宮侍撤席,皇帝再隨她一同踱入寢殿午憩,看她枕著綠雲闔眼側臥,也跟著上榻倚坐在她的身後,一邊靜看她沉靜的睡顏,一邊拿起擱在榻幾上的青羅小扇,輕輕地為睡夢中的她,打送涼風、驅除暑意。

但其實殿內,並無暑意,在這炎炎夏日裏,不但沒有絲毫酷暑炎熱,反還幽涼得微微沁骨,殿地上數個青花冰甕,流滴著融水聲響,沁涼的冰意,為無聲搖轉的風輪,轉送到殿內的每一個角落,向陰靠池的數面長窗開著,滿架薔薇花香隨風幽幽入內,落地的水晶簾因風微動,似玉石相擊,如有樂女輕敲小磬,其聲空靈,隱隱約約,似縹緲仙音,自天際傳來,勾曳得皇帝的心思,也隨之縹縹緲緲,如在雲端浮遊。

……這樣安寧靜謐的午後,父皇與母後,是否也曾擁有過許多許多次,父皇是否也曾在母後睡後,這般為母後輕打羅扇、驅除炎熱……應是有過的吧,在母後所看不到的背後,在世人所看不到的背後,父皇為母後,悄默地做了太多太多……

……如此十數年如一日熱忱的心意,為何硬要藏在冰山之下,半字不吐,母後與溫蘅不同,對父皇唯有感激敬重,心中沒有半絲怨恨,她深愛的辜先生,也早已不在人世,父皇與母後之間,沒有半點阻隔,只要父皇說了,母後或就不再把父皇單純地當作一位君主來侍奉,而是會將父皇視作一名男子,一名真心悅她的男子,那樣,父皇與母後之間,就會有許多可能,可父皇的一字不語,直接掐斷了這許多可能,明明就一句話的事,為何十幾年來,始終藏在心裏,不肯說出口呢……

……若是他……若是他與溫蘅之間,並沒有那些不堪的過往,溫蘅對她,心中唯有感激,沒有半絲怨恨,溫蘅所深愛的人,也一早在遇見他前,就已不在人世,他與溫蘅之間,沒有半點現實阻隔,他定會萬分感恩上蒼,緊緊抓住機會,大表情衷,與溫蘅修成恩愛眷侶、兩心相許、白首不離……

皇帝這般悠悠想了一陣兒,忽地心中一凜,明郎怎可不在人世?!他怎可這般咒他?!!

……這世上怎可沒有明郎,那喚他“六哥”的清俊男孩、隨他策馬打獵的明朗少年,怎可不幸早早離世,不可!不可!!明郎當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暗暗懺悔心生此念的皇帝,心中自責焦躁,手上打扇的動作,也不由加快了些,他這般扇了兩下,見她原是未睡,擡起一只手來,輕握住扇面,制止了他打扇的動作後,便似要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