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柔

自稱師兄的醫師動作十分熟練,羅敷不情不願地讓他處理傷口,雖然不至於雞蛋裏挑骨頭,但眼光嚴苛得連自己都陌生。

徐步陽取下銀針,語重心長地囑咐道:“可以動,除了吃飯上茅廁找我嘮嗑,都盡量別下床。不對,找我嘮嗑喊一嗓子就行,想吃飯有人給你端過來……嘖,都是人,待遇區別怎麽就這麽大呢?”

羅敷板著臉望著他。

徐步陽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折扇,往藥箱上一磕:“話說崇景十五年,我大梁成帝晏駕,沈皇後懷有一子,續嫁安帝。皇後生下靖北郡王之後僅僅一年,就又懷了孕,索性先絕食再服毒。安帝用盡方法保胎,天下醫者紛紛束手,這時有一位不世出的神醫自南齊歸國——”

羅敷冷冷地打斷他:“你是匈奴人?言辭積點德吧。”

徐步陽哎了聲:“我老爹是匈奴人。師妹,我可是在幫你了解全過程,你不聽就算了,以後別後悔啊。這事在當年人盡皆知,而且逝者已逝,我就不避諱了……”

“你說什麽?”她太過用力,激起咳嗽來。

“不不不我錯了!太皇太後活的好好的!師兄以後絕對不這麽明目張膽地犯上了!”

羅敷接過熱水,一點也沒喝下去,“你到底知道哪些。”

“呃……一點點師妹的宗族譜系,一點點南齊貴人的身體狀況,和一點點好幾十年前雞毛蒜皮的事。咳,你要聽師父是怎麽遇上咱的吧,也就是他從洛陽回匈奴時,路上撿到個流浪的小孩兒,就是咱了,一問之下發現這倒黴孩子的媽居然是洛陽南海那邊的夷人,身上還揣著本破破爛爛的小畫書。這位神醫帶著小孩兒花了一個月走到明都,騙走了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我猜那書很值錢啊,不然他為什麽要——之後又給了他一本書,這傻孩子一看,啊,和他媽給他的那本有幾張圖是一樣的,那就成交了!師妹,咱想問問,你跟了師父有十二年吧?”

“十一年半。”

“咱跟了五年。”

羅敷一下子愣了,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雖然不到你的一半,卻是真心拜他為師。覃神醫總說他不收徒,可你知道他這人說的話不及心裏想的十分之一。我那時不到十歲,離開明都後在外獨自闖蕩,才覺得他好。說起來,師妹是不是認為我和咱師父是萍水相逢、緣分不到一天啊?”

羅敷就是肩膀疼也硬是轉過頭面朝墻壁。

“別動別動!……那就是認為師兄我駐顏有術?”

“你不是二十多年前出師的麽?崇景年間離現在都四十多年了。”

“怕你覺得我老才這麽說的嘛。”

半晌,她道:“好了好了你出去吧,病人需要休息。”

徐步陽笑眯眯地,“好師妹,叫聲師兄聽聽?”

羅敷磨磨蹭蹭的,咬著嘴唇,努力了一會兒:“……還是叫不出來。明天再叫吧。”

“小丫頭片子還有兩副面孔哎!”

門外有人喊了句:“大夫,出來吃飯了!”

徐步陽高高應下,興沖沖地拎著箱子跑出去了,還回頭道:“聰明點就別在你情郎跟前動彈,讓他伺候著。 ”

羅敷終於送走了蹦蹦跳跳的醫師,癱在床上長長地嘆了口氣。她百無聊賴地盯著被面上的寶蓮花,鼻尖忽地竄入粥的香氣,肚子便適時叫了一聲。

擡起眼,王放換了身雪青衣袍,端著個小碗站在榻邊,笑得她越發不安。羅敷裝出從容不迫的樣子,用下巴示意他扶她坐起來,他照著做,一手扶住她的背,極緩慢地把她支起來,還是不免牽拉到了傷口。房間裏火盆燃的很旺,那只溫熱的手隔著薄薄的料子摩挲了半分,她頃刻間就出了一身汗,連疼痛都忘記了。

王放讓她靠在幾層塞了棉花的墊子上,舀了勺雪白的粥,放在唇邊輕輕吹了吹,遞到她跟前。她配合地張開嘴,等了半天卻沒接到。

“之前叫我什麽來著?再叫一遍聽聽。”

羅敷又羞又氣,辯解道:“我要是大聲叫你名字那就糟了好吧,總不能像……總不能叫你小名。”

她差點就提到了端陽候,那肯定是他不願意回想起的記憶。

他坐下,不慌不忙地理好袍子,“一句話的事,說完了就開飯,粥要涼了。”

羅敷磨著後槽牙,依依不舍地看看他手裏的勺子,再三衡量肚子和臉面的輕重,鼓起勇氣敲詐道:

“作為交換,你得告訴我為什麽你家裏會叫你小旗。嗯,是這個名字吧。”

王放回身打開放在床頭櫃子上的食盒,一層層地揭開瀏覽,“想知道有什麽菜麽?”

“十九郎。”

他倏然展開眉宇,眼神軟了下來,眸子裏的星辰閃閃爍爍,像夜晚映著天空的湖水。

“沒聽見。”

羅敷偏過臉,醞釀了好半天,連耳朵都熱了,“十九郎……”她蚊子似的給自己鋪台階下,“這個字除了你也沒人敢取吧,要是你有個哥哥不是得叫放勛……我叫過了,別這樣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