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齒印

門縫外有光。

她茫然地擡起手,那一線微光淌在指頭上,倏然不見了。四周是死寂一般的黑,冰冷的感覺從腳底漫了上來,她低頭看見自己緋紅的裙子拖在地上,衣擺上灑著細碎的金色小花……那是她生辰時婆婆送她的禮物。

她努力推開門,吱呀一聲,撲面而來的冷冽氣息讓她打了個哆嗦。身後似有似無地響起了腳步聲,她害怕得要命,卻不敢回頭,踉蹌奔到了大廳中央。

燭火幽幽的,藻井上雕繪的萬壽菊顏色黯淡,她認出這是明心宮,是祖母的寢殿。視線下移,幾步開外放了一面繡著蒼山半月的屏風,屏風後有什麽東西散發著亮光。

她想起來了,那裏放置著小哥哥上元節交給她的花燈,她每晚點上才能睡得著。她怕黑,榻邊一定要有光,他做事總是那麽周到。

殿裏莫名地刮起了大風,她急忙拎起燈,一面用手護住,一面跑到暖閣裏,嗓子裏的話語幾乎要沖出來——珠簾後的榻上坐著一個人,那麽熟悉的姿態,那麽熟悉的聲音,可任憑她怎麽看,都看不清那人的臉。

她攥著燈遲疑著,胳膊似有千鈞重,心跳也漸漸地快起來。咫尺間榻上人喚著她的名字,已經很久沒有人那麽叫她了,她下意識丟了花燈,去拉那幅暗色的衣角。

刹那間她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那張臉湊了過來,五官一片空白,尖利而充滿惡意的笑聲回蕩在耳旁,哪裏是她最親近的祖母!

左臂一陣劇痛,她一下子大喊出聲,卻見一枚鎏金嵌珠的護甲深深紮在了肌膚裏,血液將衣袖染了個透。她茫然地擡起頭,人影和陳設都在頃刻間消散,一瞬間整個大廳都是刺目可怖的殷紅。

“秦夫人。”

羅敷直挺挺地從床上坐起身,長發淩亂地披在腦後,捂著受傷的胳膊痛叫了一聲。

清冷的星光鋪在床頭的木櫃上,她靜坐了片刻,從被子裏抽出一只手拿起杯子,灌了幾大口涼水。

“秦夫人。”敲門聲由輕變重,在暗夜裏分外清晰。

羅敷摸索著踩到鞋,胡亂披了件中衣走到門邊,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揉著太陽穴無力地開口:

“對不起……我沒有事。”

門外頓了頓,廊燈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子,立在離她不到三步遠的地方。一開門,就會對上他的臉。

她補了一句:“剛才是不是打擾到你了,真抱歉……只是做噩夢,沒有關系的。多謝。”

門外低低地應了聲,沒再說什麽。

她覺得地下有些冷,拖著鞋挪到床上重新縮進被窩,轉頭看時影子已經不在那裏。

也走了啊。

她試著動了動胳膊,雖然很疼,但居然可以擡上半寸,看來確實沒有傷到多少,這強橫的手法……

羅敷這才清醒過來,方瓊?

星光朦朧地拂在水漏上,正是醜時初刻。這麽晚了,他跑到客棧來做什麽?

她按著眼睛,真是再也睡不著了。

夢境帶她回到了小時候,她其實已記不清祖母的樣貌,也記不得當年皇後的樣子,只是憑著感官好惡判別。可能是因為最近神經繃得太緊,又加上過年獨自一人,心裏不免孤單,才會將幼時的居所回憶得那麽清楚;至於被護甲傷到……她嘆了口氣,與其說自己討厭安陽公主蘇錦嵐,不如說是在怕她,以及她身後龐大的勢力。自從見了安陽一面後,總是有不好的預感,仿佛接下來的年月怎麽也平靜不下來似的。

羅敷抹了抹眼睛,默默告誡自己不要那麽沒出息,因為縱然許多人不在她身邊,她也可以安穩度日。夢裏她聽到婆婆久違的溫柔聲線,一叠叠地叫她暖暖,她不用太過懷念,因為現在有人也可以這麽叫她,同樣很溫柔,很認真,好像她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

所以她沒有理由這麽狼狽。

方瓊在走廊上停留了一會兒,自二樓的窗台眺望,街角的藥局黑沉沉的,不像往常那樣有醫師值夜。白日裏宴飲耗費了太多力氣,此時大多數人都沉浸在睡夢中,只有遠處幾只寒鴉還在樹上低啞啼鳴。

他吹著夜風,經過三間無人的房間,徑直進入最後一間閃著燭光的屋子。門是虛掩的,一推就開,看來裏面的人已等候多時了。

燭台靜置在桌上,桌旁的老人闔著眼打瞌睡,稀疏的白發被門縫裏侵入的冷風弄得加邋遢,正是吳莘。

方瓊毫不客氣地敲敲木桌,“先生尚且可以擡擡眼賞光。”

前院判依言往椅子後靠了靠,雙目渾濁中夾著一絲精光,扯起嘴角吐出幾個字:

“晏小公子呀……”

方瓊目若寒冰,“藥局招待不周,先生屈尊深夜在客棧安歇,又傳方某前來,真是好興致。”他略略側身,望向門板的方向,“這屋子離那位秦夫人的這麽近,先生倒也真不怕被聽壁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