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描畫(第4/6頁)

月光滿滿地灑在整座殿裏,沒有燭火,台上供奉的觀音大士手持凈瓶楊柳,慈柔地俯視著我們。

我和他坐在蒲團上,影子在灰白的地面上拖出兩條,不會漏到門外去。他屈腿待了片刻,正身跪在佛像面前拜了三拜,以首觸地,姿勢嚴整。

等他拜好,我輕輕道:“你真的信這些?”

“不信,”他幽黑的眼睛盯著燒盡的蠟台,“可是母妃信這個。我昨晚夢見阿娘了,今日是上元,她若是在,說不定會要我代她到寺裏來一趟,替家人祈福。前邊太吵,宮裏又太靜,我想找個順眼的地方尋尊佛說話。沒有香火供奉也罷,倘若真有神靈,他們也不會與我計較這些。”

我坐的離他近了些,“出什麽事了?”

“把你外袍脫了。”我依言照做,他把我的袍子在地上鋪了一層,懶洋洋地躺上去,腳還架在蒲團上。我拽過來一半,自己也躺在地上,還是有點冷。

“皇後又在陛下面前說那些?”

“沒。”

他面對我,撥弄著散開的發絲,嗓音又沉了幾分:“只是我的感覺。”

我思忖道:“是朝中的事麽?關系到你母親一族?”

他突然閉上眼,眉鋒抽動了一下,極低地道:“小煕,我覺得……陸將軍的傷好不了了。”

屋子外頭起了喧嘩,可以聽見一朵朵煙花綻開在蒼穹上,殿內的景物都像被閃電間歇照亮。

我擔憂道:“你除夕去了陸將軍家,他還是下不了榻麽?”

我們在陸家軍斷斷續續待了三年,陸鳴是個精神頭很足的人,得了陛下授意,把我們吊在大帳裏親自拿刀柄抽,疼的要命,還常常讓我們帶著一身血痕早起練功。節假之時我們卻也想他,畢竟除了嚴苛之外,他是個很好的老師。小旗身上沒好全的傷全虧他擋著,他自己卻當場倒在了馬背上。

他沉默了許久,望著窗格裏稀疏的月光,“煕圭,陸將軍不是我外祖。我都知道了,衛喻才是。”

我還來不及匪夷所思地坐起,他接著喃喃道:“我這段時間總是夢到阿娘,我把她的書信翻了個遍,又去尚書府,又去沉香殿,再去找陸將軍。你知道為何父皇選擇在這個時候默許我知道麽,他要對陸家動手了。也許是春天,也許是夏天,但陸將軍自己連三個月都撐不過去。”

“可是你一直當他是外祖,衛尚書他連明水苑都不常進!”

衛喻是當世大儒,策論字畫是國朝百年來的第一人,門客遍布天下,膝下子女繁多,可誰會想到已逝的陸惠妃是他的親生女兒。

我又想到衛喻的夫人正是陸鳴的堂姐,可能有些姻親關系,就將惠妃送往了陸氏養大。陸鳴品性首屈一指,加之只有一個兒子,就將惠妃當做親生女兒來看。

他嘆道:“阿娘去世才四年,他就這麽迫不及待了。”

我在他的肩上拍了兩下,“只是你的猜想,陛下現在並沒有足夠的理由鏟除陸家軍,況且陸將軍的忠義大家都知道,就算有元氏從中離間,陛下也不一定就會聽信。”

他搖頭道:“根基不是元相和皇後幾句話就能動搖的,是他自己,不再相信他們了。母妃死後這些年他變得很多,令先生總對我說,人心難測,我想他也是看透了。”

我亦靜默半晌,“我以為你這個東朝在陛下心裏還是有些分量的,你今年要加元服,朝政之事會在你手裏過一遍,到時候想法子也不是不行。”

他不語,我又道:“今晚的話就當我們誰也沒說過,回去好好睡上個四五時辰,明天早上該做什麽還是要做。”

煙火在空中爆裂,雪亮的光照在菩薩的額頭上,那雙悲天憫人的眸子在黑暗裏低垂著,看不真切。

不知過了多久,他撐著手臂從地上起來,抖了抖身上的香灰,對菩薩長長一揖:

“本是王放不敬,莫要怪罪到小方公子身上。”

他轉頭認真地對我說:“我心情不好,所幸還有你同我出來散心。晚上也不能就這麽荒廢了,菡水居每逢十五都要讓花魁接客,去不去?”

我早說他是個禍害,膽子還大得沒邊。

我有些心虛,從菩薩的慧眼上移開視線,“沒帶錢,你付吧。”

我們趁著僧人換班從觀音殿裏溜出來,夜色正濃,然而洛陽城不會熄滅它的光亮。帶我們進院子的沙彌靠在水井旁睡著了,小旗把我當坐墊的外袍翻了一面蓋在他身上,解下雍白的繩子,沖我做了個手勢,我輕手輕腳地領著馬跨出藏經樓旁的側門。

他站在空空蕩蕩的院子裏,下巴微昂,仍是驕傲的模樣,眼睛卻黯然失落。我覺得他不用那麽傷心,即使他的直覺向來很準,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而且我總是和他想法一致,以後發生了什麽,他也不會感到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