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衣帶詔

睡醒已是傍晚了,窗外的喧鬧聲比村莊裏更大。

羅敷抱著被子,懶懶地眯著眼,看橘色的霞光柔和地鋪在榻沿。在玉霄山的時候,冬天不會下雪,石階上還有鮮綠的小草,她則會由此想起明都,想起京城的雪。

她這麽多年只回過明都兩次,都在十年以前。頭一次是來玉霄山的第二年春節,她太想祖母,就求師父帶她回去看看,後來是跟著師父行醫,嚴寒的十一月裏經過巍巍的宮墻,沒朝裏面看過一眼。

正是對一切事物新奇的懵懂年齡,舊日的風光不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現在想來當真有些殘忍。

一年之中的最後一天都是和屈指可數的幾個人度過的,她不覺得孤單,可能是骨子裏就受得了清靜,認為一輩子也可以這樣慢悠悠地混過去。師父去世後,偶爾想到他的神態舉止,最多感概上幾刻,從來沒有特別傷心。大抵清靜慣了的人都是獨善其身的,自己過得舒服,就想不到別人。

可是她現在連一封信都要計較很久,這半年的變化,她自己也說不上好與不好,總感覺多了個甩不掉的包袱,偏偏還心甘情願。

羅敷埋在軟軟的小窩裏不想起來了。書上說喝了酒之後的人分三種,一種是倒頭就睡的,一種是喜歡思考說話的,還有一種是要砸碟子的,她睡覺起來也砸不動碟子,於是就東拉西扯地想這些,真是給自己添堵。

明繡打了簾子進來,捧著套裙子道:“女郎,我剛才上街去晃了一趟,這裏有的成衣店開門開到申時,在裏頭轉了轉倒也精致,想起女郎過年都沒買一件衣裳,我那個悔的!早知道在洛陽時多添置幾件鮮艷好看的現在換上。不過現在店都關門了,我光著急也沒用。”

她將緋紅的裙子往床頭一放,“女郎今晚穿這個吧,雖然藥局那邊說女郎酒勁兒沒過,原定的晚上再聚也不用去了,但不管出去還是待在房裏,都圖個喜慶意思。我再替女郎把頭發梳梳,這才像樣。”

羅敷頭大了,翻了個身蒙上被子,“隨便吧,我再躺躺。”

小侍女叉著腰脆生生道:“女郎不是要寫信麽?紙筆都重新擺好了。”

羅敷刷地坐起來瞪著她:“誰讓你看的!”

明繡聳聳肩,眨眼道:“沒啊,我怎麽敢。女郎昨天那架勢難道不是在寫信麽?”

於是羅敷認命地披著頭發穿著中衣下床寫字去了。明繡乖巧地端來一碗銀耳蓮子湯,正好她左臂微傷不能放在桌上,就擦幹碗底當紙鎮壓著信,洋洋灑灑地接著寫。

剛拿勺子喝了一口,外面客棧的茶房忽然用不標準的官話喚道:“大人起了麽?有人在櫃上給大人送了禮,托某上來交予大人。”

明繡放下紗簾,跑去開門:“什麽呀?”

茶房搖頭說不知。

等人走了後,羅敷一鼓作氣寫好最後幾個字,擡頭道:“先不要急著開……”

“下面壓著個條子呢!”明繡已經把紙條拿下來了。

羅敷皺眉道:“你家女郎現在危險得很,說不定哪天就被人暗算了,下次不要這麽毛毛糙糙的。”

明繡嘟著嘴哦了聲,又道:“雖然寫的就是女郎的名字職位,但這字比書上抄的還好看呀!”

羅敷當啷一下放下勺子,目光就著侍女的手來回掃了兩遍,立刻把方方正正的包袱搶到懷裏。她嘴角不由自主地翹起來,端著銀耳湯喝了個幹凈,喝完還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明繡見她這極不正常的情態,一本正經道:“女郎,我去廚房看看雞湯的火候。”說罷搖搖頭,壓住好奇心走出了房。

送禮。

羅敷三兩步撲倒在被子上,腦子裏什麽煩心事都拋到十萬八千裏外,一邊笑一邊飛快地拆封,扒掉暗紅的散花綾,裏面是一個材質輕便的木盒子,黑得素凈。她放在手上掂量掂量,沙沙作響,應該是布料之類。

簾子都被拉開,光線亮了不少,是個開匣取寶貝的好時辰……她打開盒蓋,輕手輕腳地取出東西,果然是一套襖裙。

要是羅敷自己買衣裳絕不會挑這麽艷的,難得這件櫻桃紅的暗花箭袖小襖絲毫不顯俗氣,成色上得極漂亮,像西邊天幕上燃燒著的瑰麗雲彩。她撫上柔滑的料子,軟緞薄厚適中,穿在身上最是舒適,袖子和領口隱約地繡出了藤紋,枝蔓蜿蜒繁復,秀雅動人。八幅雪青月華裙,被霞光一染,淺淡的色澤猶如濯濯秋水,輕描細繪的雨絲曇花在襕邊上綻放得格外明媚。

她不忍心放下漂亮得不行的裙子,湊近了一寸寸地欣賞,幽幽的松木清芬縈繞在鼻尖,不帶一點尋常熏香的煙火氣;把臉貼在微涼的裙幅上,更顯得臉頰很燙。騰出右手拎起條月白的絲帶,上頭拴著個兩寸的繡囊,她對著榻倒了幾下,窄口裏掉出一小方疊成方形的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