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敗家

[番外]

六年。

又是大雪。

我從雍寧宮裏出來時,宮道已被雪覆蓋了厚厚一層,壓斷的虬枝盤在雪地上,黑壓壓一片。

這裏向來沒有宮人整理,我記得上次與宣澤打掃此處,用了整整一個下午。那天雨下得很大,祖母派了幾個人拿著傘守在西宮門口,並不進來。她從不幹涉我的習慣。

大約是十年前的事了。

祖母的身子現在已經十分差,我每每站在長青宮的暖閣裏,腳下雖不遲疑,卻不願擡頭直視她花白的頭發和寬慰的笑容。她的皺紋在這兩年一下子變得很多,我不在她身邊數年,她好像也不怎麽傷心,但我知道老人們的傷心,都是不會跟晚輩說的。人變老只需要很短的時間,我沒有見過有人一夜之間青絲成雪,卻覺得悲涼到深處,你不會去在意他外表的變化。那是一種從心底緩緩升騰出來的感覺,讓人如同一腳踏進一個裝滿冰塊的房間。

我與宣澤在長青宮分別。九歲開始我們每年一同進入陸家軍四個月,日日盼著能回洛陽,而當我們希望再看一眼那黑紅相間、在寒風中飄展的軍旗時,卻知道那些經歷過的漫長歲月終究是回不來了。

宣澤站在殿外的台階上,對我說:“十九郎,我很抱歉。”

我看著飛旋的雪花落在他的肩上,語氣平靜地說道:“宣澤,如果你是我,你也不會想聽見抱歉這兩個字。”

以我從前的脾氣絕對不能說出這麽冷靜的話,小時候若有看不順眼的地方,當著別人的面就會毫不留情地指出來。被我訓斥過的人不敢反駁,一紙禦狀告到父親那裏,我便是罰跪先祖牌位的下場。七歲之後我就不用黃門拖走,自己一個人走到圓座跟前,連跪都不跪,倒連累宣澤看門,以防父親帶著阿公深夜來查。

“我不知道侯爺會那麽做。”他用手撐著額頭,低垂的眉目有深深的痛苦,“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替宋家作偽證……我不信他只是為了防止宋家在生意場上的手越伸越長。”

我扯了一下嘴角,“我也不信,你都不能理解,我更不能理解了。”

宣澤看著我,“十九郎,陸將軍被誣謀反一事,我和你一樣痛心。我會讓端陽侯府把欠你的奉還,今日只求你……以後不要做得太絕。”

他比我在軍營裏多待兩年,陸陸續續一直到今年的秋天。陸將軍去世後我去找了祖母,和宣澤明洲一起進入了將領原在陸家軍供職的西疆軍。我明白他一直是個很重情義的人,我們都忘不了塞外高原上的落日,凜冽呼嘯的北風,以及戰馬上的將軍肅穆而包容的眼睛。

我問道:“你可是覺得我和父親越來越像了?”

“他一夜之間除去了許多曾經最倚重的人,我等著看他後悔,可是他沒有,他連一句話也沒有對我解釋。”

“我不是他,宣澤,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像他那樣。我做得出滅門誅族傷天害理的事,卻不會揮霍一個人對我的信任。承奉三十二年他將洛陽用血洗了個遍,我不能保證以後不會采取相同的手段,但我不是他,真正的孤家寡人。”

宣澤嘆了一聲:“你這樣說,是要我代侯爺慚愧至死麽?”

我擡起袖子,六角的晶瑩雪花在深衣上化開,留下一絲濕跡。宣澤從陸家覆滅之時就不再叫侯爺父親,夾在中間已有四年。

“你既有事,就快些出宮吧。 看這雪要下到明天早上。”

宣澤第一次在私下裏向我俯身行禮,拂去衣襟上散落的雪粒,快速走下了蓋著薄冰的台階。

灰蒙蒙的天空下,母親舊時的居所沉寂得連鳥都不會飛進來,逶迤的宮墻把這裏圍得像一座牢籠。

盡管我只記得母親抱著我時溫柔美麗的樣貌,卻從宮中老人們那裏聽來她是一個多麽善良而單純的女子,善良而單純,就意味著她注定命不久矣。

我慶幸母親在雍寧宮裏的生活只持續到我七歲,她要是看到自己養父的家在五年後成了這副破敗不堪的樣子,肯定會受不了的。

小路的盡頭陸阿公在等我,他親自來了一趟,撐著一把傘,手中還拿著一把。見我走到他跟前,身影越發佝僂,蒼老的臉上展露出一個微笑。

“殿下,陛下喚你到沉香殿裏去。”

我接過他手中的傘,淡淡道:“阿公,我母妃留下的人……”

“都像老臣這個年紀了啊。”

他接道。

我這是明知故問,而阿公總是懂我的意思。也許像他這樣閱歷豐富的內臣,可以輕而易舉地看穿我們的心,然後選擇說與不說。

於是我一路不再開口。

風卷著雪片輕輕地落在傘上,細微的聲音襯得傘外的世界格外荒涼,放眼望去,宮宇皆白,樹影皆黑,天地俱靜。

*

當今的聖上病的很重,沉香殿裏卻無一點藥石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