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君子

整個白水營的養蠶業起死回生,連譙平都聞訊來看了一次。蠶桑是女眷們的工作範圍,他以往不多過問。

他有些難以置信,問:“主母家中,是有專門養蠶繅絲的官坊?”

羅敷一笑,搖頭。她肚裏稍微有點墨水晃蕩,敢跟譙平說長句子了。

“鄒魯齊趙是自古以來的千裏桑麻之地,論蠶桑經驗,長安城裏最有名望的織工,也未必比得上這裏的一個勤勞女郎。你不是本地人,非得眼見為實才會信。”

她這一句婉轉的自誇,算是十分謙虛。

白水營裏的人眾來自五湖四海,其中只有少數是務農的。秦羅敷一介土生土長的桑蠶織女,在某些方面確實可以做到“技壓群雄”。

比如她早就得知,譙平譙公子家鄉頗遠,似乎來自蜀地到底在何處,她也沒概念是當地的世家大族。他自己在士族中也頗有才名,有那麽幾首詩賦流傳甚廣。

羅敷出身小民,此前從未聽說過白水營,也從沒聽過譙氏的名號並非他真的默默無聞,而是階層不同罷了。

當年東海先生遊歷至蜀,被譙家請去,做了一段時間的西席先生。這才和譙平有了師生的緣分,成為忘年之交。

後來甲子之亂,其實川蜀地方並未波及太多。譙平家裏安排他成親做官,莫管外面洪水滔天。他卻年輕氣盛,憂國憂民,毅然離家出走,帶了舒桐,打個包裹,投奔昔日的老師兼摯友去了。

以致到現在還孑然一身,和養尊處優的日子徹底告別。

上次為了挽留淳於通,送給冀州牧的那對玉龍佩,是他當年從家裏帶出來的最後一件值錢東西。

世家公子十指不沾陽春水。縱然在書裏讀過齊紈魯縞之精美,畢竟也未曾親見其制作的過程。

直到目睹了羅敷的桑蠶技術,不免大驚小怪了一句,然後就被她溫柔嘲笑了,似乎是笑他蜀人沒見識。

其實拋開那些營中事務,譙平很想把她正正經經的當主母夫人對待,愛敬忠順聆聽訓教。奈何女郎實在太年輕,天真爛漫的,也沒有少年老成的感覺。除了一張臉蛋讓人有些驚艷,平凡得就像他偶遇的那些當壚賣酒的小妹。

他忍不住起了跟她擡杠之心,輕輕撫摸一個肥白潤澤的蠶繭,笑道:“主公沒對你說過,他在蜀地見識過的織錦,飛雲流彩,其價如金?”

輕飄飄一句話,羅敷知道她輸了。

居然忘了“蜀錦”這一逆天的瑰寶了!

也難怪,“錦”是指有著華美圖案的織品,通常只產於官辦的織室、錦署,平民百姓家從來不得見。就連貴族穿衣,通常也只舍得用織錦鑲邊裝飾。想要大面積的花紋圖案,自己找繡娘繡去。

誰要是敢直接明晃晃的套一身錦衣,那要麽是有嫁娶喜事,要麽是高調炫富。

跟羅敷平日接觸的什麽苧麻絹帛,不可同日而語。

而蜀地的織錦更是錦中龍鳳,向來是進貢到宮中的稀罕貨。譙平一提此物,羅敷馬上感覺到了跟他出身上的差距。

不過,她想,蜀錦是織造工藝,桑麻是農學技術。嚴格來講,兩者並非一碼事嘛。

但她不跟譙平計較這些,算他辯贏。

微笑回道:“我是無知小女子,先生哪會對我說這麽多。今日聽公子一言,才算開眼。”

這已經是她掛在口邊的一句萬用擋箭牌。一旦別人提到東海先生的往事,覺得秦夫人理所當然知曉的時候,她總是以退為進,來那麽一句:“我無知,先生沒跟我說過。”

譙平笑笑,大約回憶起了他當年穿著蜀錦的時光。

他忽然覺得自己懂得也不多。眼看著蠶兒們忙碌吐絲結繭,不由得問出來:“這麽些蠶繭,能生多少絲?能做多少布?”

從春忙碌到夏,夠織成一幅蜀錦嗎?

羅敷別的不懂,這些事信手拈來,笑道:“一箔繭約莫十斤,一斤繭能出一兩五六錢的絲。五兩絲就能織小絹一匹,夠好幾個人的過年新衣了!對了,營裏的繅絲機也許不夠,所以,你得撥些人手給我,幫忙殺蛹……”

譙平嚇一跳:“殺蛹?”

脫口問道:‘這些蠶……都是要殺掉的?”

羅敷“嗯”一聲,不以為意:“若是來不及繅絲,蠶蛹就會破繭化蛾,幾個月心血就白費了。不殺蛹怎麽行?”

他頓時有些冷汗出來。從來只知道裁衣制衣費人工,以前也未曾近距離參與過農事。居然連這種事都沒用心想過。

再看羅敷,顯然已經習慣了“草菅蠶命”,渾不當回事。

她同情地看著譙平,安慰一句:“就算不殺,等它們化成蛾,也是不吃不喝,活不了幾天的。”

譙平“哦”一聲,心裏多少釋然了些。

他忽然輕聲嘆口氣,自語道:“春蠶不應老,晝夜常懷絲。眾生勞碌,焉知不是像這些蠹蠶一樣,自以為滿腹經綸,經天緯地,到頭來不過作繭自縛,成為別人身上一寸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