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衾被(第2/2頁)

她哪裏想過那麽遠,定了定神,隨口說:“我回家。看看舅母阿弟。織布賣錢。”

沒聽到答復。身邊的呼吸聲輕飄飄的。他幾次提氣,欲言又止。

羅敷忍不住嗤笑:“如何?”

不就是胸無大志嗎?他連這個也管?

“沒什麽。阿姊安寢。”

他站起來,猶豫了兩個呼吸的工夫,大著膽子做了最後一件事:順手揭起一角垂落在地的被子,輕輕掖回床鋪邊緣,然後快步轉身離開。

此後羅敷依舊定期上課。王放果然信守承諾,每次都不苟言笑的溜進來,再不苟言笑的溜出去,再沒挑戰過她的底線。

《女誡》學完了,他又找出一本《急就章》,說是軍中用來訓練文盲士兵的速成教材。純為識字,裏面無甚大道理,只是羅列了諸如姓氏、飲食、衣物、器物、蟲魚、官職、地理一類的各種名物。通篇都是什麽“稻黍秫稷粟麻?,餅餌麥飯甘豆羹”,要麽就是“??柿柰桃待露霜,棘杏瓜棣饊飴餳”。於是羅敷在小課堂裏又加了夜宵。

然後再重新回頭看《論語》,這回終於算是看出點門道。王放知道她聽不得大道理,於是專挑裏頭孔夫子罵人不帶臟字兒的段子講,順帶見縫插針地讓她記住幾個字,總算是效果卓著。

羅敷覺得讀書真是一件神奇之事。每日早起,悄悄練字,眼看著手底下一筆筆的越來越精良,從蚯蚓變成了方塊,有一種說不出的怡然自得之感,只想舉著竹簡四處炫耀。

只可惜必須瞞著人,衣錦夜行不痛快。

竹簡寫滿字,立刻用刻刀刮掉一層,重新使用。等到竹簡破得不能再用的時候,就丟進廁所,銷毀一切痕跡。

她攬鏡自照。鏡中的女郎明眸皓齒的,相貌和以前一樣,可她總覺得,自從讀書之後,自己的氣質稍有變化,似乎……眼睛中多了點睿智的光芒。

譙平暗地裏感嘆老天開眼。自從主公失蹤,讓他獨挑大梁,他沒一天不收到各種質疑之聲。而羅敷作為主公夫人,只要屍位素餐的往那兒一站,就能給他減輕不少壓力。

羅敷也不怕跟這些男人們打交道了。說也奇怪,她讀書沒多久,簡單篇目沒背下來幾篇,說話時做不到出口成章,但也更加頭頭是道。很多難以表達的復雜意思,都能口齒清晰地概括出來。

她開始還謹慎著,生怕自己的變化讓周圍人看出來。但後來發現是自己多慮。對於飽讀詩書的君子們而言,自己只不過是從侏儒變成了普通矮子,在他們眼裏還是一樣的矮。

倒是女眷們敏銳地發現了變化。

夏日炎炎,紡織工坊裏一片蒸騰熱氣。窗外知了不倦鳴叫,把織機的節奏都帶得一致了。有人織著織著睡著了,腦袋一下下的點。

羅敷跟眾織女一起揮汗如雨。見胖嬸已經熱得頭暈眼花,隨口鼓勵一句:“行百裏者半九十,加把勁兒,你這匹布拿到市場上能賣至少五百錢!”

胖嬸笑道:“夫人又跟我們掉文哩。”

羅敷一怔,才想起來自己怎麽“掉文”了。“行百裏者半九十”,哪本書裏寫的來著?似乎沒讀過……

大約是王放隨口說的。

她沒往心裏去。飛快穿梭打線之時,心裏惦念著蠶舍裏的那些寶貝們。

春天裏,她將眾幼蠶拯救於水火。蠶舍裏另派了兩個手腳精細的婦女,專聽指揮。總算是接過了王放的爛攤子。

隨後,仿佛感激她似的,蠶兒們比著賽的長,一個比一個能吃。噬咬桑葉的聲音嘈嘈切切,清晰可聞。

以致後來桑葉幾乎不夠用。綠葉剛鋪上去,立刻見白,沒多久就只剩下幹巴巴的筋脈。

還是羅敷派人前去采收柘葉,混在桑葉裏,才勉強喂飽。

最近,蠶兒們終於開始昂首上簇,性急的已經開始吐絲結繭。眾女眷看在眼裏,樂在心上,都說今年的收成保住了。

雖然由於早些時候王放的“虐待”,許多蠶蟲發育得沒那麽好,結出的繭子也稍小些,但勝在色澤均勻,絲線強韌,遠遠看去,就是一顆顆潤白的珍珠。

當然,不論大家如何奔走相告,王放都沒來看過,想是無顏面對這些被他“照顧”過的蠶寶寶們。

羅敷尋思,蠶繭小,說明絲線細。絲線細,織起來就容易斷。也許今年要辛苦些,紡雙股線。

若是用雙股線紡織,成品布匹細密厚實了,但產量定會減少。這邊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她讓人給管倉儲的萬富透口風:若要過年裁新衣,今年的絲線也許不夠用。請他留意市場行情,購進進些廉價的絲線,以充實庫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