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刀筆

王放拖個軟墊擺好,規規矩矩地跪坐在小幾另一側,雙手放膝蓋,兩眼閃微光,開心得不像個老師,像個即將開蒙的孩子。

當下白水營裏,只有兩個人知道主公夫人乃冒牌貨一枚。而最不希望她身份穿幫的那一位,姓王不姓秦。

羅敷給他一個好臉色。排好筆墨,剔亮燈燭,盡量營造一個正式的、待客的氛圍。

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算不上規矩。但沒文化也有沒文化的好處。譬如此時的“深夜與繼子獨處”,書本中也許會找出千百條禮制,表明此事多麽道德淪喪,多麽引人詬病,世家閨門之女想都不要想;但羅敷心中的道德標準十分接地氣,以“自己不心虛”、“別人不嚼舌”為準則,從不需要考慮聖人的意見。

王放對此受寵若驚,不相信地再確認一句:“阿姊,你……真不怪我?”

羅敷搖搖頭,一笑,“別浪費時間啦。你就把我當七歲小孩,該怎麽教怎麽教。”

方才發火也發過了,估摸著能把他震懾一二,知道她秦羅敷不是任人捏的軟包子。

打完巴掌給個甜棗,朝他誠心誠意的一笑,小竹杯裏盛一口茶,雙手捧到幾案上。

這點雕蟲小技,過去在阿弟身上屢試不爽。果不其然,小少年立刻美得找不著北,近乎討好地接過來,啜一下。

“那個……你比七歲小孩強多了。方才那個秦字,不是寫得像模像樣?不過呢,嗯……咱們還是從頭學起比較好。首先,筆墨書本要摸熟,然後再認字,再寫字……”

羅敷聽得認真,忽然看到手邊那個小刻刀,讓王放跟筆墨一起偷運進來的。

不知怎的,沒頭沒尾的問:“給我送這刀,是做什麽的?”

王放見她果然無知,嗤的一笑。

朝她微一躬身,正色道:“阿姊與我,雖為傳道受業,難免瓜田李下之嫌。贈你利器,讓你放心,倘若小子敢有半分無禮,阿姊盡可隨意自衛。”

說著,小刻刀塞進她掌中,一副坦然無畏的模樣。

羅敷被這人的高風亮節感動了。不知是該點頭接受呢,還是趕緊推辭,“我沒把你想那麽壞”?

再說,這小刻刀長不逾掌,殺傷力似乎也不夠啊。

糾結了好一刻。卻見王放眉心抖動,一個若隱若現的笑容浮上雙頰,酒窩漸漸跳得厲害,似是竭力忍著什麽。

羅敷當即知道被騙了。目光如刀,狠狠剜他。

他終於忍不住,笑成一團花,指著那刻刀,說:“哈哈哈,你別真信啊!——是改錯字的!不然,寫錯一個字就扔一條簡,多浪費!”

自古以來,筆用來寫字,刀用來修改。“刀筆”二字,常常被並列提起。羅敷也見過文人揮毫寫字。但寫錯字畢竟是偶發事件。是以她認識筆,卻不認識刀。

王放把竹簡抓起來,當場給她演示了一下,如何用小刀刮掉墨跡。

末了殷勤問她:“學會了沒?”

她平心靜氣點點頭,還不忘關心他:“別削到手。”

王放微一臉紅,終於不好意思再逗她了。

小刀放下,帛書輕手輕腳的卷起來,只剩最右一個邊兒,指著右上角兩個字。

“跟我念。子——曰——”

羅敷微微皺眉。兩個字筆畫果然都很少,但為何聽不懂呢?

別是他又耍人。

短短幾日相處,她對此人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充滿了戒備。

王放看出她不買賬,笑嘻嘻的耐心給她解釋:“這個‘子’呢,便是房子屋子的‘子’,這裏指孔子孔聖人。‘曰’便是說。合起來就是‘孔子說’。”

羅敷睜大一雙無知的眼。兩個字似乎在別處也見過。可換了個位置,就全都不認得了。

問他:“為什麽要學孔子說?”

不是習字嗎?

王放:“……”

一時間還真不知該如何解釋。同樣是開蒙,七歲小兒和十七歲女郎的區別,在於前者更乖,不會亂問問題。

只能盡量通俗地解釋:“聖人造字以化世人,所以讀書也要從聖人之言開始。比如你看這第一句,就是很有道理的一句說教——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意思就是……”

尋常學塾裏教書,從來都是誦讀聲瑯瑯,恨不得每個字都要唱出來。羅敷這裏卻是反其道而行之。每個字都壓得盡可能低聲,隔一會兒還要停頓片刻,確保院子外頭沒有經過什麽閑人。

哪裏像是給人開蒙,分明是帳下密謀鴻門宴。

逐字逐句解釋老半天,總算等到一句懵懵懂懂的“哦”。

“這就是聖人之言?這不是誰都懂嘛!三天不織布還手生呢。”

王放氣樂了:“你是先生,我是先生?”

羅敷不甘示弱:“你好好教我行不行?別嬉皮笑臉的不正經!”

王放大吃一驚,手指往下一滑,指著下一行:“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阿姊,你也接近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