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晨昏定省

羅敷差點把帛書扔了。猛一回頭,王放似笑非笑,跪坐在她身後兩尺之處,目光掃過她畫出的那幾個舞女,還認真地頓了幾頓,仿佛在評判哪個更婀娜。

他一身常服,不是平日裏幹活勞累時的粗麻衣裳,而是換了幹幹凈凈的苧麻直裾袍,下擺服帖散在地上,倒平白多了兩分書卷氣。

再看房門口,她自己的繡花布鞋旁邊,丟著一雙敞口大開的男式麻鞋。鞋尖沖外,顯然用心擺過。

羅敷心頭躥一把火。她方才用功用得太認真,目不視物耳不聽聲,房裏多了個人都不知道!

她壓低聲音,質問:“怎麽進來的!”

不光是被擅闖閨房。自己“畫字”時的笨拙可笑模樣,不都被這人看去了?

她明明記得閂了門!

王放十分坦率地攤開手掌,掌心一個形狀奇特的小鐵片,連著一個細鉤子,邊緣被摩挲得光滑油亮。

這東西她居然見過。以前衙門裏捉到小偷,在鬧市裏戴枷示眾時,通常會在旁邊連帶展示這種小鐵片——溜門撬鎖的工具,提醒百姓們嚴加防範。

羅敷這下真動怒了,“哪兒學的偷雞摸狗的能耐!白水營是不是都被你撬遍了!”

王放微笑:“阿姊謬矣。這不能叫偷雞摸狗,這叫雞鳴狗盜,兩字之差,誤之千裏……”

大言不慚。她翻白眼,“有區別嗎?”

“等你識字,讀了孟嘗君傳,便知區別……”

羅敷才不管,壓著火氣,一字一字低聲說:“我沒讓你進來。”

王放依然嬉皮笑臉:“你沒熄燈燭啊。”

有關系嗎?羅敷不跟他廢話,站起身來,尖尖的筆頭朝他一指,“出去。”

王放反而探身,指著她畫的那幾個字:“可是阿姊,平地起不得高樓,你一個人就算琢磨到天荒地老,也……也識不出字嘛。”

“你不早跟我說,非要撬鎖進屋才顯你能耐?”

“我……我早說了你也不信,所以讓你先試一個時辰,現在你看到了,還是需要先生教的嘛……”

羅敷知道他說得有道理,可依舊沒有遷就他的意思,“出去!”

看來這十九郎肚子裏也沒多少墨水,起碼“尊重”二字不知怎麽寫。她就算再求知若渴,也不能放任他入自己房間如無人之境。這是底線。

王放眉尖若蹙,目光中一片委屈,頗有些“奈何明月照溝渠”的意味。垂下眸子,卻又忍不住偷眼看她的怒顏。

他拿起幾案上一根竹簡,翻過來,舉若齊眉,給她看。

“那你亮燈是什麽意思?我在這上頭寫了……”

羅敷順著他手指,低頭一瞧,被墨汁“汙染”的那根竹簡背面,果然……似乎彎彎曲曲的有字!

“……你看,你看,我不是寫了? ”他指著那一行字,低聲下氣,一字一字讀得清晰,“‘若需講解,勿滅燈,戌時我來’——大白話不是?字也都是俗體。你不會連這個也……”

他辯解到此時,才終於意識到什麽,縮一縮脖子,難以置信地看了羅敷一眼。

小女郎輕嗔薄怒,柳眉微蹙,兩頰暈紅,精致的唇角蠻橫地抿著,眼神如同軟鞭子抽人,不疼卻辣,讓人舍不得躲。

如此花容月貌,內裏卻是個草包!

王放毫不掩飾,伏在地上樂到打滾。

羅敷冷眼看他得意忘形,提醒一句:“笑可以。小聲點。”

她心裏也有點慚愧。王放的那句留言,她豈止是不認識——她壓根就沒注意,以為那幾根竹簡全是空的呢!

但凡她注意到上面字跡,就算讀不懂,也能猜出來,大致是他的叮囑之類。等他不請自來的時候,不至於那樣猝不及防。

——也不能怪她。沒經過讀寫訓練的人,對文字毫無敏感。對她來說,那幾個字跟竹片上的灰塵汙點無甚分別。

王放樂夠了,擦擦眼淚,擡頭看,見她依舊淡定自若,方覺得自己有點過分。

趕緊收了笑容,說道:“好好,算我錯了,你別生氣。我……我見你房間沒熄燈,以為你準許我進來,這才造次,阿姊若不樂意,小子這就告辭。”

說畢,放下竹簡,便要起身。

羅敷輕聲制止:“等等。先別起來。”

指一指燒得正旺的燈。跳動的黃色火苗,將一扇窗映得亮亮的。盡管有輕麻編織的窗簾,光線仍然點點滴滴的透到外面去。

王放若是貿然起身,簾子上難免投下陰影。男女體型相差大,一看就知不是她。萬一讓有心人注意到,板上釘釘的麻煩。

王放一怔。眼看她纖纖素手,沿著墻根畫了個弧線。意思是別站起來,就這麽跪著出去吧。

他愁眉苦臉,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原來她真生氣了。

畢竟闖人閨房,橫豎他沒理,溜門撬鎖的小鐵片就是賴不掉的明證。她要是心腸稍微狠毒些,大聲喊一句非禮,他出去之後最好直接自掛東南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