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發簪

羅敷靜靜立在當處,過了許久,才真正理解了十九郎所敘的往事。

喃喃道:“王放……棄之。”

王放接著笑道:“不過,還是願意你叫我十九郎。畢竟你是阿母,我是孩兒,叫名字多見外。”

羅敷點點頭,忽然有點不敢看他。

不難理解東海先生給他起這個名字的用意。當年的饑荒何等厲害,就連羅敷這麽大年歲的少年女郎,也都有些殘存的記憶。

那些被販賣的小孩子,說好聽了是撿來的,說得殘忍一點,大約都是被自己的父母賣掉換糧食的。

這個名字,算是時時刻刻提醒他的身世來歷。無怪他……不太願意提起。

也難怪他從不以“公子”自居,在白水營裏也無甚尊位,只是放牛養雞,很自覺的,不怎麽參與大事決策。

她忽然又問:“你多大?”

其實沒什麽詢問的必要。就算他今年三十歲、四十歲,名義上也是她也是他母親,而且是嫡母,見了要磕頭的那種。

王放沒答,挑釁性地看她一眼。

她即刻明白了。還是嫌她說話俗。

她想象著貴女夫人們的措辭,不計前嫌地微笑詢問:“敢問公子貴庚?“

他笑了,摸摸無甚胡須的下巴。

“有進步。但……有點拘泥。見到陌生人可以這樣說,但跟你孩兒說話用不著這麽客氣。你可以問……‘阿郎年幾何?’——就足夠了。”

他頓了頓,盡善盡美地補充:“其實有點身份的婦人,一般也不會直接詢問別人年紀。你要學會拐彎抹角。比如——‘看阿郎年紀,可是屬雞?’——這句話就算是又矜持又得體了……不過如果你跟我很熟,譬如真的對我有養育之恩,那又是另一種說話的口氣。但若真是那樣,你也用不著問我多大……”

羅敷見他一本正經的教人說話,忍不住想笑。

但她也知道,他說的不是廢話。她多記住一分,日後就少一分穿幫露餡的危險。

於是她虛心納諫,磨練著自己的措辭:“阿郎年幾何?”

王放這才滿意,笑道:“我麽,十七……”

羅敷心裏小小一跳。跟自己同年麽?她暮春生日,算是大月份,真要比大小,她也有勝算……

誰知王放精於看人臉色,一見她神色微動,那“七”字忽然拖長拐彎,並沒有告一段落的意思。

“……八`九歲吧。嗯。”

眼尾一個得意的微笑。

羅敷:“……十七八`九歲?”

頭一次見到如此清奇絕俗的說法。

“到底多少?”

王放滿不在乎地一笑:“我也不知道。你說是多少,便是多少咯。”

她默然,不知該不該跟著他樂。

她秦羅敷生長於貧賤,至少還知道自己的生辰年月。

王放對此顯然已經習以為常。眼珠轉了轉,忽然放低聲音。

“多數人只知我是阿父的養子,大約是某家遠親。細節上的來龍去脈……太慘烈,阿父不愛提,因此知曉的人不多。但你既然是他夫人,阿父定會對你全盤告知。所以……”

羅敷忙道:“我明白。我要讓別人看出我心裏有數,但是不亂說,肚裏有皮球罷了……”

王放松口氣,笑道:“皮裏陽秋!誒,要不是你不識字,我真要覺得你是騙走我阿父的那個人了。”

羅敷勉強翹一翹唇角。總覺得他這次笑得有點誇張,似乎是急於沖淡方才的蕭索。

其實還有不少疑問沒得到解答,但她有點不敢再問了。

王放卻神態輕松。轉過一個山坳,撲面清幽翠綠。他贊了聲美景。忽而目光跳躍,又看她裙角,尖尖繡鞋時隱時現,在起伏的土路上走得深淺不一。

前方一個碎石土坑,他自然而然地牽馬踏進去,給她留了個稍微平整的路面。

白水營居然很快就到了。羅敷覺得有點不真實。

夜裏那一場趕路,一則心慌,二則漆黑,三則王放故意繞路,她連半個路標也沒看清。

眼下看來,離邯鄲城似乎也不遠,只不過坐落在山嶺之間,遠遠看去,頗難得見。

此時,借著明媚的天光,她才正式得見白水營的全貌——有寨柵,有田畝,有房屋,和一個普通田莊唯一的區別,就是柵欄門口的那些守衛,不是尋常村子裏的大壯二壯,而是真正經歷過征戰的士兵,氣質上清晰可辨。

王放遠遠一聲長喝,柵欄門急切地開了。

隔得遠遠的,羅敷便聽到幾聲如釋重負的叫喊:“夫人回來啦!夫人回來啦!”

迎面奔過來幾個人,又是緊張,又是歡喜。

“夫人!大家尋你不著,正慌哩!你去哪兒了?也不和咱們說一聲!”

羅敷知道該如何答。和王放互相看一眼,有些難為情地說:“我、嗯……昨夜裏不太舒服……”

點到為止。後面的話由王放補全:“秦阿姑不是有夢遊症?昨晚上我去尋牛,可巧看見她在山坡上遊蕩,就站在那塊大石頭邊上,眼睜睜看她掉下去了!哎喲喲,好險……我搓了半夜的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