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衷腸(第2/2頁)

“然後我阿耶為了討柳美人歡心,下令杖殺。柳美人猶嫌不夠,命人把我帶到殿前。”李齊慎輕輕地說,“我眼睜睜看著我阿娘在我面前被活活打死。那天的雨真是大啊,血水一直流到我腳下。”

他緩緩閉上眼睛,仿佛又聽見滂沱的雨聲。長安城裏少有那樣的豪雨,大明宮裏工匠絞盡腦汁反復計算後修建的水道都不夠用,太液池滿得要溢出來,地上全是積水,雨水噼裏啪啦地打出層層的漣漪。

柳美人站在殿前,挽著李承儆的手,看著慕容飛雀身下的血一直淌到男孩面前。她拿帕子裝模作樣地遮著半張臉,柳眉微皺,嬌嗔般地向著李承儆抱怨。李承儆就一把摟緊她,半惱半笑地哄她,像是壓根沒發覺正在被一杖杖擊打的人和他曾經共度良宵,而看著自己的母親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男孩是他的兒子。

雨幕無終,隔著瓢潑的大雨,慕容飛雀的臉模模糊糊,但她似乎感覺到兒子在,死死咬著牙,一聲痛吟都不願發出來,生怕嚇到這個脆弱的孩子。

“我阿娘連墓都沒有,一把火燒得幹幹凈凈。草原上說人死後就該燒掉,鷹神會帶著成群的雄鷹來接魂魄歸天,但是吐谷渾已經沒有了,那些鷹沒有降落的地方。”李齊慎輕輕地說,“崔皇後知道,勉強從病榻上起來,痛斥我阿耶,又派太醫來給我治病。但沒人在乎我阿娘。”

他頓了頓,“他們說,一個鮮卑女人而已。”

李齊慎忽然想到一切結束的時候,他一口咬在抓住他的宮人手背上,趁宮人吃痛時向著慕容飛雀跑過去。那會兒他發著高燒,腳步虛浮,又是那麽大的雨,跌跌撞撞踩過血水,一下子撲倒在慕容飛雀面前。

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女人或許是感覺到兒子過來,居然強撐著最後一口氣,艱難地擡頭,顫抖著握住他的手,褪下腕上的金鐲,套到他手腕上。

“長生,長生……”她用吐谷渾話喊兒子的小字,吐字模模糊糊,血從她嘴角溢出來,弄得那張本該冷艷的臉一塌糊塗。但她沒管,只伸出手,輕輕撫去兒子臉上濺到的雨水。她掙紮著說,“你要、要好好活著……阿娘……不能陪你了。”

李齊慎前七年渾渾噩噩,對“母親”其實沒多大感觸,但在那個瞬間,他像是忽然長大,又像是忽然蒼老。

……他沒有阿娘了。

他還有那麽多的話沒有和慕容飛雀說,他想說他新學了一支曲子,想說他先前習的字讓許學士誇獎了,想說他跟著來宮裏的質子學了回紇話……他也曾想著,要和阿娘一起離開大明宮,去廣袤的草原上,見見風吹草低牛羊乍現的風光。

可是來不及了,這個女人在他面前閉上眼睛,死後燒成飛灰,連吐谷渾的鷹神都沒法來接她,因為她早已永遠失去了故鄉。

“……是啊,我阿娘就是個鮮卑女人,吐谷渾也不是什麽好地方。但那又如何?她是我阿娘啊。”李齊慎忽然睜開眼睛,說到這裏,他終於撐不住了,經年的怨恨爆發出來,痛得他咬牙切齒,“不過出身吐谷渾而已,哪怕她是娼婦、是妓子,她也是人,是我阿娘!”

謝忘之被那種爆發出的怨恨驚得心頭一顫,驚詫地看著身邊的少年,她想安慰李齊慎,轉念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她只能緩緩伸手,輕輕搭在他的手背上,手指漸漸收攏,握住那只骨節處泛著森白色的手。

李齊慎沒有再開口,也沒有收手,甚至沒轉頭看謝忘之,他死死咬著牙,腦子嗡嗡作響,眼淚卻一滴都沒有下來。

等這陣過去,他忽然放松,再開口時是一貫的漫不經心:“後來我找到了這地方,還挺喜歡。有時候看著底下,我也會想,要是翻過去,從這兒跳下去,我是不是會變成鳥,飛到草原上。”

謝忘之聽得更驚,李齊慎卻渾不在意,托了謝忘之的手一把,換手握住,一笑又是個清風朗月的少年:“冷風也吹夠了,走吧,去教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