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新台

三月二十六,千秋節。

李承儆性喜奢華,先前清思殿和東宮之間又鬧了一場,惱得他心煩,幸好蕭貴妃溫柔解語,特意囑咐下去,今年的千秋節大操大辦,也好讓他看著開心些。

得了皇帝和貴妃的暗示,宮裏自然鉚足了勁操辦,各殿的屋檐下掛滿紅燈籠,白日裏只覺得紅艷艷,到夜裏一點,像是火海又像是星河,照得大明宮亮如白晝。

到千秋節當天,宴設在麟德殿,正對著太液池,歌舞從早起開始就沒停過,先是回風亂舞矯健嫵媚的大胡旋,再是驅邪的儺舞,樂師舞姬來來往往,忙得教坊裏的人焦頭爛額,連賀景都得自己撩袖子彈琴。

賀禮自然也是不少的,朝臣宗室送來的禮單都能把人埋了。南海采的珍珠足有嬰兒拳頭大小,放在光潔的瓷盤上,輕輕一晃能自走;成幅的繡品展開能從麟德殿的一頭拉到另一頭,細細地刺著山河湖海,用的流光絲,稍稍一動就是另一個繡樣;還有紅珊瑚磨粉手抄的佛經、成套的白瓷青瓷、黃金丹珠鑄造的飾品……堆得廣袤如山海。

賀壽的祝詞不絕,落在耳邊像是歌吟,李齊慎站在箜篌邊上,看著那些賀禮一樣樣送進去,淺琥珀色的眼瞳裏倒映著紅艷艷的燈海。

這些賀禮很好,殿裏的樂舞也很好,在龍首原上展示這個帝國所有的繁華富庶,背後藏著的東西卻截然相反。教坊的樂師反復演奏排練,指尖在弦上割得鮮血淋漓;赤足的舞姬足尖全是血泡,不斷踩破結痂,才能在殿裏轉出完滿的圓;采珠的是珠女,反復潛入海中,即使僥幸能活著,用不了幾年,肢體也會被凍得變形,只能在地上匍匐爬行;刺繡用的繡娘則更多,或許要十個百個一同,齊齊繡瞎眼睛。

隔著那片燈海,李齊慎看見其下的鮮血白骨,聽見藏在樂聲裏的哀哭。

“……您看見、聽見了嗎?”他無聲地詢問早已死去、只在玄元殿剩下個靈位的先祖,“這是對的嗎?”

無人回應,只有麟德殿裏的曲破,先前中段的繁音急節已然轉慢,到末尾只舞不歌,列隊的舞姬踮起腳尖,踩著節拍旋轉,猶如天上飛仙漸漸放緩腳步,各自散入雲間。

“《霓裳》要結束了。”賀景扭頭,看了李齊慎一眼,“殿下,您準備好了嗎?”

李齊慎回神,回視賀景,漫不經心地說:“賀先生知道我要演奏什麽吧?”

“當然知道。”賀景說。

“好。”李齊慎驀地露出個笑,頗有少年獨有的爽朗明亮。他擡手一撩,把落到的肩前的細辮打到肩後,信手推了鳳首箜篌一把,在滾輪的聲音裏和賀景說,“就此一別,多謝賀先生多年教導。”

賀景沒說話,看著那個挺拔的背影一步步走進麟德殿。燈光落在他臉上,這個向來冷硬的中年男人忽然露出個微微的笑,他輕輕地說:“別過,殿下。”

李齊慎一路都沒回頭,當然也沒聽見,等內侍把鳳首箜篌擺到樂師的位置,一撩下擺,大喇喇地坐在箜篌後邊,一副著手要彈的樣子。

李承儆看著就煩,但先前李琢期鬧了這麽一回,他也心虛,沒直接呵斥李齊慎:“阿慎,你又在幹什麽?”

“準備奏曲啊。”李齊慎不慌不忙,“這是我自己度的曲子,趁千秋節,奏給阿耶聽聽。”

“胡鬧!”李承儆以為他是發瘋,“你什麽時候會度曲了?這還是箜篌,你數得清有幾根弦嗎?”

“陛下!”蕭貴妃不想吵起來,賠著笑,一手扯扯李承儆的袖子,一手給他遞了杯葡萄酒,“七殿下也是一片孝心,讓他彈就是。孩子嘛,就算彈得不好,心意總是在的。”

佳人在側,還這麽說,李承儆總得賣個面子,喝了蕭貴妃遞來的酒,臉上仍有不虞:“奏吧。”

“好。”李齊慎點頭,擡手半抱住箜篌,食指和拇指搭在箜篌弦上。

“像模像樣的。”李承儆嗤了一聲。

下一瞬樂聲乍起,他一怔,連帶著參宴的朝臣都宗室都愣住了,交杯換盞的聲音一時都停下來。

這支曲不用伴舞,舞姬撤下去,大殿正中空出來,樂聲格外明顯,自箜篌弦和李齊慎的指間流出,落入在座人的耳朵裏,刹那觸動心弦。這曲不似先前的《六夭》《霓裳》或是《破陣》,是他們從未聽過的調子,分明是西來的鳳首箜篌,卻以琴意入曲,如泣如訴,有家國之怨、黍離之悲。

李齊慎像是沒察覺到四周人詫異的眼神,兀自撥弦。他師從國手賀景,在教坊學了十年,這支曲從起念頭到成譜,足足花了兩年,旁人聽著有什麽反應,他都不會覺得驚訝。他彈的也不只是鳳首箜篌,而是經年的怨恨和悲憤。

直到此刻,他終於想起來了,當年慕容飛雀新死,他在教坊裏整夜枯坐,對著這架鳳首箜篌,想的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