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祈告

玄元殿。

外邊還在下雪,天陰沉沉的,殿裏不得已早點了燈,火光卻不亮,照不到角落,連靈位都沒能全照亮,有些金粉丹砂描出的字攏在陰影裏,模糊不清。簾幔垂落,偶爾有風吹過,撩起一角,飄飄渺渺,像是蠕動的鬼影。

李齊慎卻不怕,他跪坐在靈位前的蒲團上,雙手放在膝上,半闔著眼。暖黃的燈光落在他發上、身上,照得這少年像是尊玉雕,又隱約帶著幾分神性的味道,若是站在門口一看,怕不是要誤以為是哪位皇帝顯靈,在此化作少年模樣。

除他以外,玄元殿裏還有個人,微微佝僂著,白發蒼蒼。是平興皇帝時的掌案太監鐘慶滿,和平興皇帝年歲相仿,如今也過了六旬,先皇晏駕後,他就在玄元殿,日復一日地守著這些靈位。

“……殿下,您跪了很久了。”鐘慶滿慢吞吞地挪到李齊慎邊上,開口也很慢,“恕臣冒昧,您怎麽了?”

李齊慎沒睜眼,他不討厭這個老人,態度挺溫和:“沒什麽,只是突然想來參拜。若是不能久留,我這就走。”

“不是,不是……沒這規矩。”鐘慶滿連忙留他,“哎,您是隴西李氏的子孫,來這兒見見先祖,合情合理,有什麽久不久的。先皇看得見,他也會高興的。”

李齊慎其實不信這個,來玄元殿只是找個地方靜靜,但聽老人平靜和緩的這一句,心裏微微一動,不由睜開眼睛:“平興皇帝?”

“哎,是。”鐘慶滿緩緩點頭,“他其實可喜歡孩子了,只可惜去得早,您大概沒什麽印象吧?”

“我記得祖父晏駕時,我才四歲,還不知事。”

“算算也是……一晃這麽多年,您都這麽大了。”鐘慶滿在平興皇帝禦前伺候了一輩子,看李齊慎也格外慈愛,仿佛是看自己的子孫,“先皇這輩子就陛下這麽一個孩子,他又不愛說話,其實心裏想的東西不少,對孩子的感情也不作假。我曾見他夜裏起來,把陛下幼時戴的銀鐲拿出來翻看……只是說不出口。”

他嘆了一聲,“先皇去得太早,也太急了……有些話來不及說出口,就再也沒機會了。”

李齊慎大概知道,平興皇帝算是積勞成疾憂思過度,從病倒到晏駕,統共不過兩天,太醫署還沒診明白到底是什麽病,長生殿前就掛起了長長的白幡。他點頭:“是這樣啊。我倒是不知道祖父是什麽樣的人。”

鐘慶滿微微一笑:“您想知道嗎?”

“有何不可?”李齊慎說,“掌案請坐吧,我猜這個故事有點兒長。”

鐘慶滿一愣,旋即又笑了一下,搖搖頭,學著李齊慎的樣子,緩緩跪坐在蒲團上。他身子也不好,由站到坐,胸口發疼,咳了兩聲才能緩緩開口。

“人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您想想,這麽大一個人,活幾十年,哪兒是起居郎幾行字能寫明白的。”鐘慶滿緩緩地說,“我呀,伺候了先皇四十幾年,也不知道多少,不過比他們知道得多。”

“嗯。”李齊慎應聲,“掌案請說。”

“他是個好人,很好很好的人,只可惜他自己不知道,一輩子都在苦自己。”鐘慶滿說,“先皇是昭玄皇帝的幼子,當時該是豫王殿下繼位,可惜這位殿下心性野,拋下長安城跑了……後來倒是回來一兩回,先皇登基後五年,豫王殿下離京,此後不知所蹤,再沒有回過長安。”

李齊慎一愣:“連皇位都不要?”

“有些東西就是這樣,想要的人搶破頭;不想要的人,塞到手裏都嫌燙手。”鐘慶滿嘆息,提及皇家的舊事,也不避諱,“這事情就壓在先皇心裏,他總覺得皇位是阿兄讓給自己的,一生都被綁在皇位上……苦啊,真是苦,三十多歲就長了白發,到最後也不過五十,頭發倒全白了。”

“……竟是如此,我從未聽我阿耶說過。”

“想想也確實不會提的。我猜陛下如今,怕還是在怨先皇。”

“嗯?”

“殿下知道,清寧宮是走水後才成廢殿的吧?”

“知道。”李齊慎說,“原本是皇後居所,但祖母當時就沒住,住的是蓬萊殿。”

“那火是陛下不慎撞翻燭台,才起的。”

李齊慎一驚,詫異地看了鐘慶滿一眼。

“陛下當年,身邊人不好,有幾個內侍搗鬼,唆使他去清寧宮,這才不慎走水。靖穆皇後用過的東西燒得一幹二凈,昭玄皇帝那時候其實身子已經不行了,見不得這個,沒能挨過那年冬天。”鐘慶滿平靜地說,“先皇大慟大怒,鞭笞陛下,打得陛下在榻上休養了小半年才能下榻。”

李齊慎覺得祖父還是心太軟,面上卻很嚴肅,低低“嗯”了一聲。

“當時溫皇後也已經去了,沒人在中間疏通,這梁子就算是結下了。先皇和陛下再沒有怎麽說過話,就算有,也是皇帝和太子說話,不是阿耶和兒子。”鐘慶滿說,“但臣知道,先皇心裏其實念著陛下。自己生養的孩子,誰不念著呢?”